正文

词条10 餐桌

西夏旅馆 作者:骆以军


对不起我又提到张爱玲,她的《留情》(时隔多年,我犹清楚记得第一次读时,咦这个男主角米先生的籍贯和我一样是“安徽无为”),一场关于餐桌的戏:经济大萧条的灰惨年代,已经家道衰微仍强撑门面的新派人家,像戏台灯光下的几个角色心思如潮、恍惚微笑,却在密不透风的漂亮场面话之间,你一刀我一钩地向对方试探、伤害、贬抑、示威、调情,有时却又在自我保护的同时跌进自艾自伤。对我而言那一场短短的餐桌速写是金丝银线乱针刺绣的魔术,过气而冒出酸味的交际花,看着她当年一手调教的小蹄子,新贫乍富挽着她视若鸡肋的老男人,来到她的场子耀武扬威。但她即使再要强、妖媚、见过世面且爱漂亮,还是难抵那无教养的新人类夷然轻蔑,背后那黑乎乎又荒凉的、“时代的旋风”。

我最难忘的是那个家的老太太一边热情留客吃饭,一面心里发急(客人真的坐定了不走,得张罗那顿饭了):“以前吃人家两顿总像是不过意,还有时候带点点心来。现在她是不在乎这些了……”而那个无时光暗影纵深,因此无有沧桑无有蛀烂华服以惨然的小女人敦凤,她坐在渐渐黑下去的房间里,享受着空洞的胜利:“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唇膏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

小说里的餐桌极可能是这个小说家魔术箱的最底层,图穷匕见的小宇宙模型。小津的秋刀鱼;莫言的驴舌驴肝或烹杀婴孩;或是布鲁诺·舒尔茨的,餐盘上被煮得红熟的,变成螃蟹的父亲。我们或可简喻成这个作家将之扩展、辐射,以观看世界的圆心。中央车站。他如何在其中调度微控人心的秩序、错车,或它将被分派前往的远方。但我以为“餐桌”是经验匮乏者最不可能以小说技艺、修辞幻术去伪扮、拟仿、卖弄拼贴的,真正的小说家一出手可使三千粉黛无颜色的,小说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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