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出去之前我得去上个厕所。去厕所需要经过初一年级那一大排教室。从初一(1)班一直走到初一(6)班,然后才是厕所。这些孩子,他们比我小,比如张亮,但像张亮那样站在桥头抽烟的还为数很少。我其实有点羡慕这些孩子,他们还可以跳皮筋、踢毽子和打弹子。我也干过这些,干得还很不错。不过,怎么说呢,当我再也不干那些的时候看到他们还在干,就觉得他们比我强多了。当然,他们下课很调皮,上课倒是很认真的。经过的班级,总有许多孩子把手臂高高举起,争抢着回答老师的问题。尤其是那些胖乎乎的小男孩,他们攒足了劲举手,身体也跟着站了起来,就好像他们要把自己举到教师面前一样。而天气这样阴沉,我可以想象到他们的父母此时还在潮湿的田地里劳动。他们满手满脚的泥土,偶尔直起身看看天,猜测着明天的天气情况,然后又埋下身体继续劳动。他们在劳动中想些什么呢?他们想象得到他们的子女在学校里的情况吗?想象得到他们的孩子趴在桌子上写着作业,或者争抢着回答问题,有的还因犯了点小错误被教师喊到办公室训话,胆子小的,脸皮薄的,就站在那里哭了。好不容易停止了流泪,还要一耸一耸地抽噎那么一段时间。老师语气如果适时缓和一点的话,他们不定还会破涕一笑,不仅笑了,胖胖的小脸上还出现了酒窝。
从他们面前经过,我总是感到害羞。一个人影的经过终归要令他们侧目,我无法估计每个目光的内容。像一个突然被哄上台的女生那样害羞。所以,我尽量走快一点。不过,走得太快会更令人害羞的。好像我连一点尿意都无法容忍,好像我再不快一点就要尿裤子了似的。
当我掖好裤子准备离开厕所的时候,一个人把我喊住了。厕所因为只有一站一蹲两个人,显得十分空荡,我似乎看见我的名字在肮脏的墙壁上撞来撞去,然后又呈下落姿态。我固然希望它落在比较干净的地方,但谁他妈知道呢,也许落在一个粪坑里与粪便融为一体呢。最好的情况是,从那些通气窗飘出去。如果注定要落下来,那么落在小便池里是否又比落在粪坑里强点呢?
喊我的人蹲在厕所最里面那个坑上,遮羞墙使我白白浪
费了一泡长尿的工夫居然没有发现他。我认识这个声音。王奎?我回过头问。嗯。不知道是回答还是使劲。我走了过去。你怎么进来的?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这话应该是校长
的问题。跟你一样。他答。有事吗?我说。嗯,别急,嗯——他果然是在使劲,我不由得退后几
步。但他的表情在那儿,也许是排泄的快乐,但看起来是那
么痛苦,似乎有人在底下伸出一只手拉他的肠子。我说,我出去等你吧。不用,嗯——他说,我还有会儿,就这里说吧。你他妈搞快点吧。我居然像个女人那样用手掌在鼻子前
扇了起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赶紧又放下了手。我总是这样,本来可以快乐,但很快又不再快乐。
是这样的,他说,赵小兵昨天告诉我说你对高敏有想法,对不对?
哦,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在这么个臭哄哄的厕所里,谈论高敏是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可以料到一切,但我确实没有料到有这么一条。显而易见,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打击。
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走出厕所。在厕所不远处的沙堆边,有几块砖,我操起一块返回了厕所。
你干吗?王奎像个被冤枉的人那样问道。说着他用手臂抱住了脑袋,眼睛从缝隙中恐惧地看着我。他已经蹲着了,似乎还有继续下蹲的欲望,或者往角落里钻的想法。可惜那是个光亮的直角,没有洞口。
不要抱头!我大声命令他。
他谨慎地将手从脑袋上拿了下来。
我不会砸你的头的,我笑着说,你不是不知道,我上半年就对你们说过,我再也不打人了。
但我的砖头是有用处的,只要我的手中握有东西,它们都是有用的。我退后几步,“啊”的一声把那块砖头砸在他面前的粪坑里。我看见那些新旧不等的粪便飞扬而起,它们色彩纷呈,在这个昏暗的日子里发出异样的灿烂光芒。不仅如此,在我离开厕所向校外奔跑的身后,厕所的冲水箱终于忍无可忍爆发出了巨大的怒吼。与此同时,初一某班开始了集体朗读,他们朗读的是一篇古文。在朗读声中,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奔跑,那个步伐是欢快的,而那篇古文的作者,即那位峨冠博带的老头似乎就坐在我奔跑的路上,我腾空一跃,飞越其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