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女人一块回嘴:“还是洋和尚呢!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两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形章鱼的须,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甫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当,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开门。
书娟看着那个姣好背影慢慢升高,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扫得发青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们的箱笼、包袱、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长丝袜和隐私小物件的带子。
我姨妈书娟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周边,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马路两边的排水沟成了排血沟。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神甫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人头落地,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
她站在工场门口,思绪突然跑了题: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爱,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单单把她留在这里,让这些脏女人进入她干净的眼睛?她一直怀疑父母偏爱他们的小女儿,现在她可以停止怀疑了;他们就是偏爱她的妹妹。父亲得到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很快宣告他只能带小女儿去,因为小女儿还没到学龄,不会让越洋旅行耽误学业。母亲站出来声援父亲,说更重要的是想请美国的医生给小女儿治治哮喘。父母都劝说书娟,一年是很快的,转眼间就是一家四口的团聚。真是很想得开,早早为受委屈的一方想开了;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儿宽谅了他们自己!
远在宁波乡下的外婆和外公本来要逃到南京来避难,顺便照顾书娟,但一路上兵荒马乱,往西的水路、陆路都是风险,八百多公里的旅程会是一场生死赌局,再说老人们自知他们的庇护并不强于英格曼神甫和他的美国教堂。他们在电报里还惦记书娟的功课,跟同学们一道,好歹不会荒了学业。
书娟在不快乐的时候总会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里狠狠怨怪着父母,甚至妹妹书嫚,眼睛却进一步张大了:这个妖精是怎么了?死在阿顾怀里了!貂皮大衣的两片前襟已彻底敞开!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闪,一具肉体妖形毕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不鲜鲜的牛奶。她赶紧缩回门里。
站了很久,书娟脸上的臊热才褪下去。这种不知臊的东西要十个书娟来替她害臊。
书娟逃一样攀爬梯子,回到阁楼上。女孩们还挤在三个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纸条都被揭下来,黑色窗帘全然撩开,三个扁长窗口成了女孩们的看戏包厢。楼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四处乱窜,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墨绿色上等绿绒斗篷,对洋和尚们抱歉说,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了。说着她谢幕一般消失在披风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甫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国就经历过两场战乱:北伐、军阀,可他从来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场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贱的人等。神甫有个次要优点,就是用他的高雅战胜粗鄙,于是对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终达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单调平稳的嗓音说:“请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后他扭过脸,对着窑姐们,包括那个刚从绿绒斗篷后面再次出场,两手束着裤带一脸畅然的窑姐,咬文嚼字地说:“既然诸位小姐要进驻这里,作为本堂神甫,我恳求大家遵守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