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电影《时时刻刻》后的小说创作)
我们远距离地彼此相恋。
想必我们都受过伤,而且很深,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还各自冷静地埋首书写,把越溢越高的情绪,借纸笔自行疏导,倾全力地若无其事。只不过现在各自潜心写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幻想的空间越来越大,一触即发的姿态,我们正在维持艰难的和平。
风平浪静的底下却是漩涡四起,我害怕平时不经意激起的小水花,会因焦距的迫近而不小心触及了彼此最敏感的部位;能量牵动之大会将这一切卷成大暗潮,所有的提(堤)防会一夕崩塌。在各自历经十多年的感情沧桑后,我们不问彼此现况、不问年龄、不问生辰、不问地址,只留电话谈彼此的书写。可是书写却是每个人最私密的状态,心情不佳的时候写日记,失恋的时候写情书,厌世的时候写遗言。我的诗大量暴露我的隐私、我的偏好、我的禁忌和我的渴求,你的散文揭示了你的过去、你的身世、你的路径与你的未来。我们拒绝使用一般恋人充满陷阱的进阶式对话,但我们已充分了解,我们是彼此最心领神会的书迷,与其说我们在文学的高空中大谈书写技巧,不如说是借着狠与快的交手,直挑每个字背后的剧痛,越来越准,一针就能见血。
只要迷恋就会情不自禁地越界,正因为彼此书写,所以在纸笔前忍不住假想着与你之间的“书”情方式,假装你在场。此时此刻,你也正在书写,你借着书写,把今天想说的话、发现的事、喜怒的幅度、藏在你三年前去纽约的旅行笔记中然后连夜传给我。我得费时费心地,把你用虚设纽约的时空迷障,像破解电玩通关密码般地一一拆除。每天清晨面对你彻夜完成的作品,我只有自作多情才能领悟感动,为了维持身为你第一读者的信任,我必须不动声色。而我,则把对你的渴求,散置在我目前书写的末日长诗中,一向乐天的你必须学会沮丧,并与我默契十足地跳跃式阅读,闪避给编辑看的炫惑色彩,跳开给读者欲罢不能的剧情,去除场面调度的假象,略过掩饰不及的文字瑕疵,直读我在字里行间处心积虑留给你的爱恋线索。我们写得越深入,就越无法自拔;我们每天交换的不是不痛不痒的日记,而是直挖心肺、思索生灭的创作文本。第一时间看到彼此的作品,不就是比别的读者拥有更私密的情谊吗?
在此同时,我们已各自拥有了一批读者。他们在BBS站上从不间断地拿我和你相提并论,在你的演讲和我的媒体采访中,我们总被不解风情地问到彼此的异同问题。我们仿佛变成了舞台上一较生死的敌手,你始终不被挑起斗志,只对他们说了一句:我们同病相怜。而我也不想公开地肉搏,只想私密地心灵交流,我们没有战争的必要,但看戏的人还在台下。疯狂文字恋者更是自行消化完你的狂想、我的文体后,开始用我们的混合风格实验创作。我和你尚未发生关系,却有人同时拥有了我们的共同基因,延续你笔下的场景,以我惯用的情绪继续书写。这些人变成了我和你私生的子嗣,变成了对外公开的继承者,活生生地成为我们暗通款曲的肉体证据。我们的书被摆在同一个货架上同时销售,而这样的繁衍愈演愈烈,面对这种血统混杂的文字乱伦现象,我们实在很难清白。我害怕的是,我们的共同读者终有一天会心血来潮地拿起我们的书同时对照,发现里面竟有如此多不可告人的激情对话,破解一如破案般,将我们持续一年的情书密码当众揭发,甚至用幻想填补因我们各自书写带来的身体空缺。每一篇不同步的书写都被他们找到一问一答的暧昧,开始临场假想我们的促膝而谈,意淫起我们的缠绵悱恻,并依照你和我书上的共同线索,排练我们一起出国流浪的鹣鲽情深。我们有权否认,因为这一切都还没发生,上万名读者集体捕风捉影的传闻,已远超过我们两人加起来的想象力,《Le grain de lavoix》第二百六十七页早已明示:社会正以一种异己的语言,让恋人与社会妥协——情势如此失控,我们只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