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大水。是年大饥,民多采树叶杂食之。
五年,大水。
八年,大水。
九年,大水冲坏田庐无数……,淹坏仓粟四千余 石……。
天灾厄运延至乾隆年间更加惨烈,早灾水潦、蝗鼠瘟疫、 地震接踵而至。乾隆总共六十年,却发生大灾难二十次。这种 天诛地灭的日子,只能用后见之明归结:就是要把整个县的民 丁赶去开垦台湾。要不,无法解释老天为何对这个与世无争的 小山城下这种毒手。
潮浪总是呼唤更壮阔的潮浪,清朝(1644-1911) 二百六十七年之间,近三千五百名南靖县民渡海来台,主要集 中于乾隆至嘉庆年间(1736-1820)。可见对这个藏身闽西、 南山区的县份而言,移入台湾的关键动力是饥荒(其邻县平和 县亦如是),相较于晋江、南安、安溪、龙海等沿海县份之移 入或受郑氏父子号召的情况略有不同。
虽然早在公元1572年左右即有简姓迁台记录,但我不确定 与我血缘最近的先祖何时渡海。我只知他非常幸运能够横渡黑 水,我猜当他下船、脚踩岸边软沙时,一定微微发抖。
望着墙上那张老旧的南靖县大地图,密密麻麻的地名读来
非常陌生,却渐渐有了温度。等待的时间里,内心思绪复杂, 如坠入情感丛林。眼睛盯着西北方名叫"长教"那儿看,仿佛 看见一个男子刚踏出家门,要从天涯走向海角。我不知道他如 何迈开脚步,我想问他是否心如刀割?
然而,历史现场总是冷酷,它只处理群体问题,个我早已 失去意义;是否心如刀割或能否存活都是无意义的提问。注定 留在现场的人,就只能活在现场,不能逃亦无处可逃。人是什 么?蚁窝之一蚁,恒河沙之一沙,如此而已。
所以,怎能停止我的想象?愈逼近冷酷本质,愈想看见先 祖血路。我用他遗留给我的想象力重建渡海现场,闭眼之间, 仿佛看见无限辽阔的巨涛猛浪正逗着一艘船戏耍。船舱内一张 张布满惊惧的年轻庄稼汉的脸,在苍天面前如蝼蚁、蜉蝣般卑 贱,他们的姓名没有意义,前程失去价值,此时此刻,只是司 掌移垦命运之神座前的牲礼,谁存谁亡,无关乎祖上积德,乃 系于侥幸与否。然后我看见他,从击碎的水浪中抬头望着茫茫 苍天,那是家族标志,在极度惊惧时习惯以冷漠神情凝视未知 与灾难。我认出他,有着高颧骨的黑瘦男子,我家系谱上的入 台开基祖。
5 问签
或许,受了濒临现场的情绪影响,当一行人走访县城内几 处旧街、古庙时,我特别想要虔诚地上香、祝祷。按照家族习 俗,每当有人出远门求学、就业,一定会到香火最盛的寺庙祈 拜、抽签、许愿、求平安符,有时会上两三处庙宇,以求庇佑 之厚。我想,当年那位入台先祖一定曾到南靖县城"祖师庙" 祭拜、求签,说不定还得了好签,添几斤胆量。我仿佛听到时 间的潮浪以喧哗的声音逆溯而去。同样是晚秋黄澄澄的阳光, 同样的窗棂投影在地上不悲也不喜,他进了殿,站在我身旁, 一身灰旧布衫,两只泥脚。我看到他高高地擒着三炷香贴着额 头,压低声音说:几天几夜睡不着,无法作决定要不要去"大 员"?听讲那里的土地真肥,有种作就有收成,实在是日子无 法过了,去好还是不去好?他祈求祖师公赐一支签,到底前程 如何?我凝望身披锦袍、敛目垂悯的"荆山开山祖师公",心 里默祷:隔了三百年,我要问跟我先祖一样的问题,当年,他 得什么签,此时,我也得那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