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是个极懂得享受的人，幼年吃的苦头并没有让他养成勤俭节约的习惯，或许也与他偷儿的身份有关，钱来得太过容易，自然也就不会珍惜，所以即便两人现下其实是在逃亡，他仍不愿意去挤那臭气熏天的硬板坐席。

叶迎风想了想也就随他，如今的时局大小军阀各自为政，整日里打来打去，出了四九城，谁还听你京师警察厅的号令？

白水舒服地靠坐在软床上，感叹道：“我前几日去给乔老佛爷请安，见到有徒孙给他送去个新奇玩意儿，洋人弄出来的椅子，又软又弹，叫什么沙、沙发来着，等明儿回去老子也弄它一个！”

看他那悠闲自在的模样，不知内情的人决计想不到他昨晚还惶惶如一条丧家之犬。

叶迎风茫然地望着窗外不停闪过的景色，叹了口气，喃喃道：“不知道京城情形如何？”

“嗨！”满不在乎啃着苹果的白水含糊不清地嘟囔道，“留得青山在，不怕不长草！等京里风声一过，咱兄弟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回去，老子非把那个诬告我们的杂种碎尸万段不可！”

叶迎风怔然不语，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白水的话。

“咦，好像缺了点什么？”白水翻了翻身上的西装，一拍脑袋，恍然道，“想起来了！我出去转一圈！”说着起身就要走出包厢。

叶迎风立刻就想明白了他打的鬼主意，低声喝阻道：“不许乱来！”虽说京城的通缉不太可能这么快流传开，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免得横生纰漏。

白水嘿嘿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二哥，你就放宽心吧！”说完游鱼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出了包厢。

叶迎风没拦住白水，对着门发了会儿呆，暗道自己是不是太过谨小慎微了？

过了大概盏茶的功夫，火车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最终一震停了下来，叶迎风心不在焉地支着下巴望着站台上上下下的人流。

正胡思乱想间，车下忽地传来一阵喧闹，叶迎风好奇地循声望去，就见四五个手持警棍的警察蛮横地扒开人群冲上了火车，立时想到了白水，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离得老远，叶迎风就望见车厢里挤满了人，人群中传出杂乱的哭喊喝骂，白水破锣一样的声音格外刺耳：“奶奶的！警察就能随便抓人啊？我告诉你，这要是在京里，老子一句话就剥了你这身儿黑皮！”

叶迎风听到白水这般跋扈蛮横的叫嚣不禁大感奇怪，他太了解白水了，自己这个兄弟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两样：鬼和警察。

按照白水自己的话其实这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平日里路上遇见警察他都绕道而行，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没有立刻冲进人群，双手暗使巧劲，不着痕迹地挤了进去，找了个不惹眼的位置悄悄观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见白水掐着腰拦在过道中间，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在他对面站着五个神色怪异的警察，当先的是个瘦得麻竿一样四十多岁的麻脸男子，白水身后一个啜泣不止的女子跪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位生死不知的老人连声呼唤“爷爷，你醒醒啊！”，那女子背对着叶迎风，看不到容貌，声音虽然充满惊恐，却清脆动听，年纪应该不大。

老人头脸、衣襟血迹未干，看上去煞是触目惊心，听围观众人低声议论，竟是被这几个警察殴打所伤。

又听了片刻，叶迎风大概也就了解了来龙去脉，原来这几个警察突然冲上来拘捕这祖孙二人，据说是老人盗窃了某位大人物的宝贝，老人喊冤不服，被打成重伤，两人的行李也已经当众翻查过，只有几件破旧衣裳。

围观众人窃窃低语，有骂警察当众行凶、无法无天的，还有猜测是有大官瞧上了人家闺女年轻貌美，所谓偷窃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当先那个麻脸警察讪笑着凑到白水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见白水眼睛一瞪，骂道：“老子管你是谁的人，我呸！给你面子？就算是薛之珩见着老子都客客气气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今儿既让老子遇上了这等恃强凌弱的腌臜事，视而不见还叫个爷们儿吗！有胆儿你就把老子砸翻！眨一眨眼老子就是你孙子！”

围观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声轰然叫好。

叶迎风对这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嗤之以鼻，他太了解白水了，打死他都不相信这小子有这般的侠义心肠，他之所以为这祖孙二人出头只有两种可能：看上了人家的宝贝，要不然就是看中了人家的孙女！

包裹里没发现不代表这祖孙二人真没有宝贝，常人看不出来，凭白水的手段只怕错身之间就已一清二楚了。

那警察一张麻脸由红变白，复又涨得仿佛要滴下血来，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却不敢发作。

薛之珩是谁？京师警察厅总监！

哪怕这里出了京城地界儿，一个连薛之珩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也不是他这小小的警察能惹得起的！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麻脸警察陪着笑脸问道，他的官职虽然不高，但毕竟混迹官场多年成了精的人，自然不可能被一句话吓退，可也深知若是真得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下场会有多凄惨，眼珠一转便想借机打探一下此人的来头。

“混账！老子的名号说出来吓死你！”白水恶狠狠地骂道，喘了几口粗气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了许多，拍了拍麻脸警察的肩膀道，“这事儿其实不能全怪你们，毕竟也是奉命行事，为难你们也没意思，领兄弟们喝杯酒，算我请客！”白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大洋，数也没数就塞进了麻脸警察的手里。

“这、这可使不得……”那麻脸警察嘴里推辞道，脚下却没有借着台阶下台离去的意思。

做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什么人没见识过？岂能是被恐吓几句就乖乖夹尾巴溜掉的？再说就这么空手而归也没法交代啊！扭头对身后的警察耳语了几句，那警察转身奔下了火车。

白水脸色一沉，冷笑道：“看来你还真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呀！”他嘴里咬牙发狠，心中却开始慌了，他没听见麻脸警察吩咐了些什么，但是那个得令离去的警察让他生出不祥的感觉。

他起初以为这些小地方的警察也没见过大世面，随便吓唬几句便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没曾想人家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就在白水心急如焚地思索脱身办法的时候，叶迎风的声音自他身后人群中传了过来：“老二，你又在胡闹什么？”

白水从来没觉得叶迎风的声音竟是如此动听，那一刻简直如聆仙音！

“哥，有人欺负我！”白水大叫一声。

藏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的叶迎风看见那警察不接钱就知道有麻烦了。

按理火车应该早就开动才对，可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极可能是被警察给扣住不发，而那个匆匆离开的警察应该是搬援兵去了，瞥见白水的手反复攥紧又松开，叶迎风便晓得他已经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