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疑自己容易呛及最近染上的皮肤发痒毛病,都跟这间潮湿的老屋有关。
那真是没道理的事,好像喉头上方有个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动不动就趁呼吸与吞咽交接之际滑入气管。她一度听从专家建议,专心训练呼吸与吞咽交替的动作。可笑的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旦执意练习,反而弄得秩序大乱。她尽量不让自己处于急躁、发怒状态,为此还去气功班、禅坐营,学习放松与忘我之道,好像有效又好像无效。最近又来了新节目,没头没脑地身上发痒,像三更半夜前任屋主潜回来翻找什么东西似的,因为不是贼,所以不是撑开大布袋搜括的那种,是嚼着泡泡糖、晃悠悠地踱到卧房觑两戏又进客厅开橱柜,一面找他的旧物一面欣赏新任屋主的摆设,就这样三房两厅双卫巡来巡去的那种死皮赖脸的痒法,她那搽三种指甲油的手指也就分外忙碌,一会儿挖HaagenDazs的冰淇淋吃,一会儿随着那位无赖的步伐在大腿内侧、手肘、肩胛、腰背挠抓起来,状甚猥琐。
有一回,她烦得发脾气,一把朝落地窗扔掉正在看的房屋杂志,冲进浴室放满高温热水,整个人浸入浴缸。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用发烫的洗澡水对付自己的身体,她烫得尖叫,眼泪也滚出来,咬牙切齿继续用莲蓬头冲洗。热烟使浴室一团白茫,她仿佛站在无边界刑地独自承受永世的鞭笞。
姐姐敲门,问她怎么了?她牙齿咬得死紧,因这声音猛然回神,那怒气也就找到栖所,“你给我滚远一点!”她吼着。一具肉身烫得发红发肿,渐次膨胀好像快冲破浴室墙壁,奇怪的是竟有轻盈的感觉,痒不见了,代之而起是亿万只煨过火的蜂针螫着,又像沸水里的西红柿自动绽皮,轻轻一揭,整张皮旋转而起,露出红通通的果肉。她的快意恩仇还没闹够,水淋淋冲进卧室,拿整瓶含酒精成分的收敛水朝身体乱洒乱抹,好似一具冰尸。等她晕眩而倒在床上时,她终于感觉这具身体已不是以前那具,嘴角带笑,眼泪缓缓溢出,她知道,这泪从童年起就长途跋涉一直到现在才抵达出海口,那种咸也因此像上古时代的盐。
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叛逆期来得特别早,跟妈妈有关。
有一位高挑且漂亮的妈妈,她承认,从小带给她荣耀 应该说,带给她以及大她五分三十秒的姐姐极大的荣耀。她们走到哪里都被一群无知麻雀般吱吱喳喳的愚夫愚妇包围,一面比对她们的身高、体重、眼睫毛几根、耳朵形状、头发粗细、手指长短、掌纹 一面发出粗俗不堪的笑声,最后毫不例外地赞美妈妈的生育功力,仿佛她们只是妈妈控出来的可爱小玩偶。她从小习惯用“我们”,对妈妈、老师、煮饭的欧巴桑说:我们肚子饿了,我们的膝盖破了 她记得有一回做梦以至于尿床,半夜摇醒妈妈:“我们尿尿在床上!”同卵双生是个艰深的实验,度过人人视为天使娃娃的童年阶段后,开始进入宿命习题;在乱草石砾地翻找“我”的踪迹,自布满尘垢的镜中辨认“我”的容颜,从别人的眼眸里拼凑“我”的存在。她不得不承认这条路坑洞特别多,不独别人老是认错她们、叫错名字,当她好不容易暂时忘记姐姐,像个独一无二的人偷偷想做什么时,却发现姐姐正巧也在那儿。她恨这种心有灵犀。
如果说姐姐是妈妈的信徒,那她就是逆女。姐姐顺着妈妈指点的路径行走,她宁愿反方向,哪怕必须涉过沼泽。很早便发觉,妈妈看她的眼神是带探针的,不动声色地侦测她的心眼到底多少个?她擅长伪饰,或者说她充分发扬从妈妈那儿得来的装饰艺术,当妈妈变魔术般从黑帽子里揪出漂亮的故事、最新版本的身世以满足饥渴的人群时,她也本能地躲入浓浓的睡眠,在妈妈窥伺的鼻息下,打起童鼾。
她相信妈妈说的一切,不,应该说她努力让妈妈相信她从未质疑过她说的故事。然而,伪装成果树并不代表也能在秋季结实,她不得不提早揭开两套记忆上的布幔做选择,一套是妈妈的版本,另一套是她窥伺得来的。
她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