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一进门就接到哥哥的电话:怎么样?都好吗?有事没有?好,再联络。她的回答是:还好,老、老样子,没事,好,再、再见。
挂上电话,立刻感觉好像没接过这通电话。好比一个正在吃蛋糕的人,伸指压死一只蚂蚁,继续咬蛋糕,也是立刻不觉得刚刚压死了一只蚂蚁。有时候,她甚至忘记还有个哥哥这件事。
看护欧巴桑的脸色不太和悦,她道了歉,在四点二十分的时候。她多给两百块工资,形式上抵消迟归二十分钟的过失。欧巴桑说:“喂过了,身躯还未洗。”随即开门离去。欧巴桑住附近,帮儿子媳妇看孩子、料理家务,在她找不到全职看护时,便央她过来照顾,按时计酬。久了,干脆都不计较,付欧巴桑全薪,家里钥匙交她,只要早午晚过来巡一遍,做好基本料理就行了。这样做,欧巴桑顾得了两边,又能攒私房钱,两相蒙益。不过,假日另计,她要是有事出门,得另外付欧巴桑钟点费。横的竖的算起来,每个月的看护费够三个小家庭开销,但人生哪里捡得到便宜事,家里有慢性重症患者,钱是不当钱用的。能找到像欧巴桑这样愿意分她的担子的人已是幸运,她因此很习惯看欧巴桑的脸色,在那张时常端出被人倒会似表情的乡下农妇脸上,读久了,读得出一个旧社会老女人对另一个说话有点口吃的新时代中年单身女子的怜悯与呵惜;尤其,有寒流的冬天,当她下班回来,发现炉台上炖了香菇鸡汤的时候。
室内光线黯淡,晚报报头吸了几口雨水,头条新闻看来像从牲口嘴里抢出来,沾着黏稠的唾液。从十楼阳台望出去,那是永无止尽的灰雾城市,让人觉得时间凝滞,所有轻微的、沉重的伤感都不打算结束;一切残喘的、化痈的恶疾也不会致命,只是拖着,形成巨大的漩涡,昨天比前天好一点点,今天比昨天坏一些些罢。有人在堆满腐物的沼泽里,洒了几滴灵液,以至于枯朽比鲜嫩的青春拥有更顽强的存在意志。她点了烟,深深吸入胸腔,闭气,让烟在扩张的肺叶间流转,感受湿冷密道被火把烘干似的快意,而后快速蹿升,挟着长长的叹息从鼻腔喷出。永远的灰雾城市,她的眼睛涌上泪意,既不是伤怀也无关乎感动,勉强而言是一种载沉载浮的落寞。她想起艾略特,每隔一段时间会唤她重新诵读他的作品的异国诗人,“有个地方是漠然无情的/在以前时间及以后时间/的一种幽光之中”,她的意识在诗句间反复回转,不思不想,直到仿佛可以透破结冰似的灰雾之城。然后,她闻到从某户飘来的煎鱼味,冷锋过境的黄昏世间,接近晚餐时刻,她觉得自己只剩下自己。
如果懂得选用亮彩油漆,这间两房两厅一卫的房子可以弄得很温馨,前任屋主这么说,他卖屋为了换大一点的房子,两个小孩要上小学嘛。她喜欢想起那个做父亲的男人说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多年来,她放任自己想象他们一家还跟她生活在一起,虽然这种奢侈常常被现实当场扯得稀烂。
父亲的房间以前是孩子房。墙壁漆成浅蓝,天花板抹上淡淡的粉红,整个感觉就是孩子气。婴儿海报及辅助幼儿学习的动物画报仍然贴在墙上,她没撕,犯不着撕,留着至少可以产生错觉,生命正敲锣打鼓地开始着。
她进房,药味像冤魂似的不散,她习惯了,有时反而必须靠这气味确认躺在床上的枯槁老人的确是自己的父亲。
“爸,我、我回来了。”通常,她会这么开场,接着坐在床边藤椅上,两手手指交握,克制想抽烟的冲动。
静极了,人去楼空般荒芜,因此听得到隔壁炒菜敲锅的声音,悍悍地,非常有气力。每次开场之后她会陷入短暂沉默,然后换一副春暖花开的嗓子开始独白,天气、报纸头条、谋杀案、股市行情、两岸关系、商店折扣消息、防癌食物、办公室恩仇、二十万只流浪狗及垃圾不落地的新措施。她就是有办法单口闲扯个把钟头,好像这世间归她管。
“是不是很棒,你说!”“天大的便宜哟!”“结果,从来没有那么幸运,居然 ”她独白时的惯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