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如何给人幸福的感觉,其心绪变化种种,我已然生疏。在我北城山居的日子里,总是独饮独食。独饮令人精神涣散,独食让我腰围膨胀,每当吃饱喝足,腆着肚腩坐在沙发上的时刻,心中莫名感慨,譬如爱,譬如死,譬如怎样才是一个家 家是什么?或许是一方餐桌罩满温暖的灯光,食物烟气腾腾散发诱人色香味,最重要的是还有生命中无比重要的那个人,坐在你的对面,一次咀嚼绽开一朵笑靥 若有幸福,正该是那样的时刻,身心灵魂,连胃肠都有人相伴。
从前只觉得吃得好比较要紧,座中何人倒不那么重要,因此凡是村里有交际、家中接红帖,无宴不与,每请必到。到得晚了,见隙便坐,管他身旁人物男女胖瘦,我自吃我一份。唯一计较婆婆妈妈自备塑胶袋,一道菜上来,同桌各人才挟一筷就自动自发收拾残局 他是有吃又有拿,苦了旁边人大眼瞪小眼,忍也不是翻脸也不是。
一顿饭能计较多少?几个袋子又能包容多少?至大不过天下,权力角逐,利益输送,有所求者不过如此。席间有时市道之交,买进卖出煞费机心,一日东窗事发,各备说词还前后矛盾;有时却是两雄相争,列强环伺,饮食不忘攻防,言谈意带杀伐,一不留神便血溅五步,鸿图霸业化为烟云。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司马迁留给了我们这个带有杀气的名词:鸿门宴。
秦二世三年九月,楚怀王命宋义、项羽出兵救赵,命刘邦领兵西向攻秦,怀王并与诸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翌年十月,刘邦已先入关,项羽后至,至函谷关时却被守关军士挡下。又听说刘邦已经攻破咸阳,于是大怒破关,进驻鸿门,欲攻击刘邦。当时项军四十万,刘军仅十万,实力悬殊。于是刘邦听从张良的缓兵之计,亲赴鸿门向项羽谢罪。
然而此行惊险重重,首是项羽大军入秦,函谷关闭,早已怒火填膺;再者刘邦左司马曹无伤加之反间之言,火上加油,尤添霸王之愤;范增更在油火交煎之时进言,说刘邦“志不在小”。这三件事层层叠叠,触动项羽敏感神经,对刘邦直是意欲杀之而后快,非如此不足以王。只是项羽之季父项伯素与张良交善,先来通风报信,后又受张、刘二人的请托居问说项,才暂缓此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宴中刘邦屈辞卑颜,项羽久无动作,范增候之不耐,而召项庄舞剑,意在刺杀刘邦。正当危机迫在眉睫,樊哙带剑拥盾闯入帐中,先以气势镇压全场,又以严词正义说得项羽无以应对。其后刘邦藉尿遁脱身,终于免了一场大难,司马迁走笔至此功德圆满,而我们放心之后,也叹了口气。
难道不是慨叹项羽的妇人之仁吗?难道不是厌腻刘邦的厚颜无耻吗?难道不是想到壮盛青春对抗中年智谋的无奈,而天下动荡,居然落入一个习惯口呼恁爸,折辱儒生的流氓手中吗?不,当然不是,因为天下大势莫不如此。李宗吾早就意带讽刺地说过,只有面厚心黑,才能成功立业。不是因为这些,而是难过于那些华美饮宴精致餐食,怎么老是变成有心人士较量实力逞斗心机的工具呢?
我想起大四那年的毕业旅行,一路上吃吃喝喝,总是提心吊胆,因为那年代的国文系众教授们素享酒党之名,无宴不饮,而且一定拿为数不多的男生们开刀。该来的总是躲不掉。住在阿里山某饭店的那日,大难终于临头。晚餐席开四桌,女生们早趋吉避凶躲得远远的去了,我们五个男生只得充当护花使者,舍命陪君子。一晚上高粱酒杯来盏往,硬是喝了个烂醉,欲扶向路而不能,最后只好四肢着地爬回房问。隔天宿醉难醒睡到下午,但班导他老人家却精神矍铄,一大早还带其他人杀上山去看日出 后来听说他是早有准备,存心在我们面前显威风来着;只怪我们年轻识浅又没本事,非中招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