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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这样说的:读《世说新语》(1)

找一个解释:我们这样读古文 作者:凌性杰


每一个历史时空、每一种文化情境,都有着不同的表情。如果想要理解一个时代的精神,最快也最容易的方式,大概就是看看那些“当代人”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吧。古人的音声笑貌,我们无法亲睹,只好求诸文字记录,藉由想像,与他们同游。若是百代以后,也有人想要理解我们,途径可就多了。与时俱变的声光媒体足以收存种种生活面向,成为一部部时光档案。用相机、摄影机来写日记,人生的切片可以数位化的时候,我不知道思想与情感的温度会不会也有了数位的轨迹。遗忘持续进行,各种媒体也成为我们与之抗衡的最佳武器了。

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我与他相处仅有六年的时光。上小学以后,“我的父亲”、“我的家庭”这一类的作文题目令我困扰又痛恨。要从记忆里找材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以想像开笔,我却无法虚构什么。父亲的身影因日久年深而逐渐淡化,在我不曾试图记取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一点一滴地忘却。因着他的不在,我益发察觉到他的生命,曾经在。亲人的不在场,每每让在场者避谈自己所知晓的部分。我们习惯了忽略,习惯了不去提起,以为这样人生可以过得轻易一些。我不免怀疑,我们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面对实事本身,真的这么困难吗?于是我只好偷偷翻找出一小叠相本,看见一个男人抱着幼稚的我。那就是父亲了。他的眼神温柔,像一株树擎住天空,给我一片浓荫。那就是父亲了。血肉业已消无的他,只存一帧帧发黄的形影,留给我、留给这世界做纪念。

当然不只有这些。我念国中时热中收集流行音乐卡带,于是总称呼这段岁月为“卡带时期”。那些磁带陪着我,用声音充满了我孤夜读书的青春时光。非常偶然地,我有回神智昏昧,将一卷带子放进卡匣播放。里头传来清晰可辨的诸多女声,包括我的祖母、母亲、四个姑姑,好热闹地在说笑。间或有小孩的哭声与低沉的男子声嗓,不用问也可以猜到,那是我与父亲的命运交响。用这种方式体验父亲,我忽然觉得世界真神秘。

后来那卷带子不知去向,我再也听不见那段时光的任何残余。没曾探问过它的下落,就当它是一艘沉船,永远沉积在记忆最深处。这未尝不是件好事。没有残骸、没有线索可寻,但我确知它迎着风张开帆的样子,那就足够了。

在某个谈话节目里头,主播岑永康自爆特殊癖好。或许对已经成为过往的美好往事极度眷恋,他闲来无事便喜欢反复观赏自己结婚时的录影画面,百看不厌。心动神摇之际,还会自顾自地微笑。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不能重来,而这些影音档案却可以一再地召唤记忆。看着看着,就有了回到过去的错觉吧。

好友孙梓评在《飞翔之岛》中用相片、文字呈现他所知道的这座岛屿。我常常驻足栖止的地方,被他说是“瑞穗尔雅,花莲诗经”。他用温柔敦厚的眼神看待土地,土地自然为他流出奶与蜜。走过就留下痕迹,我们都喜欢花莲市区的一家小咖啡馆,外籍老板的意大利面尤称一绝。可惜啊如今成为广陵绝响,那馆子几年前收了,再也不见踪迹,只能在梓评的文字中安静地占据一角了。每当我重回那条街,我就会想起咖啡与食物的气味,以及不同人在同一个地方对我说过的话。

那可能是种时空交错的快意。我在理解自己已然不在现场的时候,正可以强烈的知觉那些“在场”的一切。每一种人生,或说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项伟大的行动艺术。这艺术属于时间,可一不可再。不管用什么载体记录下来,都已经是复制。不过即使如此,曾经发生过的事在复制品上头重又散发光泽。当我们面对品赏,滋味便又不同。

我很喜欢《世说新语》里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叙述,那样的情感有如风中的讯息,迢遥而清畅地传达给我。果然是风流人物,为着一时的高兴,是什么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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