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才想到应该写下几个字,铅块一样增加纸的重量。毕竟,作为一个虚构的活人,只剩这件事动了真感情。
"又是一本出轨的集子!"写下这几个字,显然不够重;"不喜欢不受控制的稿纸!"纸角还在拍飞。我想起有一叠命名为"梦游书"的旧稿,也许可以挖到铅块,遂抱出来摊在地上。恐怕是吮了数年的雨,有些字长出霉芽儿了,舀一舀,够一碗汤。说来可悯,看过去的稿子像在偷阅陌生人的密件,不相信写过那些,可见创作活动里隐含职业性死亡。这也是时间最血腥的刀法,把人按在砧板上,切葱似的大切八段,哪一段喊痛再切八段,直到你习惯了死亡。
收了旧脚印,勉勉强强掰出几块铅屑,镇压了雨夜的欷?#91;。
这是第八本散文集。除了《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循着预定的计谋行进,既完成它们单独的主旨又往前推动另一阶段的思索,以期终有一天,这些集子共同完成一个密闭系统。1987年,《月娘照眠床》出版后,原应着手此一系统的第四本书,却陷入泥淖里。一方面找不到新声音,已娴熟的技巧显然不能负荷新题材;另一方面,对生命的所思无法高拔,因而不能给自己一套道理去建构书的内涵,以期承续前书,伏笔来者。思想贫瘠比技巧软弱更难堪。
散文这种文体,固然具备宽阔的腹地,去引进其他文体之所长,但也有先天局限。就单纯的时空、事件人物、情感哲
理而言,相对于复杂度较高的文体,更能做精致、深潜的描写;但就承受思想体系而言,显出器量了。以至于单篇收拢成书,常有拆散七宝楼阁之感。这不是"散文"的错,从另一角度看,其实并不存在清楚明白的规矩叫"散文",只在与其他文体并列时才出现相对性的存在"散文"(更多时候,这两个字统称了不能纳入其他文体的文章。),这意谓着作者可以在"散文"的大名号下自行决定他所要的面目。在如此自由的气氛下,若还有散乱七宝之感,则是作者的问题了。
我所要的面目,早不以单篇经营为满足。这也牵涉现今以消费倾向为主流的媒体走势,过多的计划性编辑策略或篇幅设定促使作者偏离自己的工程投入零卖市场,就算是依既定理路而行的单篇原创,也因刊载问题,终究有见树不见林之感。这使我把媒体发表视为预告而已,转而要求一本书才是基础归宿。于是,作者显然必须赋予这本书完整的解释了。而宏观整个文学生命,每本书若是一颗星子,它们要共同完成的星系是什么?这已脱离单篇、单书范围,逼视整体思想了。人可以憧憬成熟,无法在一夕之间成熟。我对散文有一个梦,却陷入所预设的困境里;梦愈大,渊谷愈深。然而,不管还要陷溺多少年,耗费多少气力,我愿意等下去。如果,一辈子能等到一个梦,这被虚构的人生才算拥抱了唯一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