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小脸盆
我到台北正好满十五年,其间大搬家十五回,局部播迁二十多次,在一个地址居住最久的不超过四年。搬来搬去,没离开台北这个小脸盆,只不过杠掉一个个住址,像一只骚动的小鸟进行它的内部流浪。
不挑剔地说,我颇喜爱台北,但严格地审视,我到现在还在努力适应台北。
如果有人像我一般,在生命最活泼的前十五年完整地生长在与世无争的平原乡村,听懂天空与自然的密语、窥视山峦与云雾的偷情、熟悉稻原与土地的缱绻、参与海洋与沙岸的幽会、牢记民俗与节庆的仪礼,也学会以叔伯兄嫂一路喊遍全村每一个人……那么,没有理由在往后岁月寻求另一处地方当做原乡。贫穷却娟秀的小村赋予我生命的第一度肯定,潜育我的
性情、人格与尊严,启蒙我去追求美、爱。尤其爱,一群有爱的朴素农夫共同使秀丽小村变得雄壮,让他们的子弟从小看不到刀光血影的厮杀、狰狞的仇恨或恶意背叛、奸佞的陷害……只学会一种和平的善意,包容生活中的灾难,也具备一股原始冲动,去接近爱、给予爱。最大的爱产生最大的美,最大的美发动最虔诚的依归。小村教会我这些,使得无论流徙到何种穷山恶水,都能尊贵地活得像自己。
十五年前,来台北的第一天就迷路了,这确是不祥的预兆。当时一个人提着两袋国中课本准备次日参加高中联考,日暮黄昏,在复兴南路附近走来走去,亲戚家的巷弄门牌老是找不到(我还没学会打公用电话),最后干脆问路往金华国中试场走,我憨直地认为到学校找间教室睡一晚,天亮爬起来考试,一切解决了。就在再兴小学附近,一个骑单车、穿制服的外省老先生拦着问:"你是不是姓简?"我吓坏了,否认。"你从宜兰上来考高中对不对?"我点头如捣蒜。他的表情如抓到小匪谍般高兴,原来是亲戚发动左邻右舍及大厦警卫全力缉捕我。她向他们形容:瘦瘦小小、笨笨呆呆的乡下国中毕业生就是她!
由于极度低能,城市生活是我高中课程外的黑狱。亲戚住电梯大厦五楼,我却会"晕电梯",下楼买豆花,才拐几个弯,迷路了,端着一碗豆花不知怎么办。忘记随手关门或缺乏带钥匙意识,害亲戚常常喊锁匠;每天通车三小时往返新北投
念书(如果没坐错车的话),她在我的书包放一包塑料袋、白花油、毛巾,郑重警告:"你觉得要吐了,就赶快下车!"每趟车至少发作两回,青白着一张脸赶到教室已第一堂课。亲戚看我天天像垂死病人,建议休学重考。我问:"有不用通车的学校吗?"她答:"台北没有,除非回乡下。"年少自尊心强,不闯出名堂决不返乡。痛下决心跟台北汽油味拼了。书包、口袋放的不是少女最爱的胭脂水粉,是晕车药、万金油、白花油、绿油精、保心安油、酸梅、撒隆巴斯,活活像个西药房,如此抹油、呕吐一年半,有一天,忽然不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