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墙派
像所有的神迹故事一样,我的邻居孙先生莫名奇妙发了财,然后胖。
当然,以身材吨位磅秤一个人的内涵是相当危险的,像我如此深明大义的人,绝不会在恪守清瘦哲学之外,恣意误读他们身上的肉(我们必须知道,有些人的胖是被陷害的,例如疑心病过重的妻子利用食物扭曲丈夫体形,以防止他身躯过于灵巧在外笑拈桃花)!除非,这个人迅速肥了,而且不懂节制地拎着他的五花肉在邻人面前晃动,使我仿佛听到太阳底下炸油条的滋滋声,从他热油锅一般的腹部传来。
为了使以下的陈述不至于带着酸气,我决定非常恭敬地称他"富豪孙"或"奔驰孙",他显然十分宠爱这两部车,修了个豪华车库,棚檐牵一圈闪闪发光的五彩灯泡,如我们在秀场
舞台上看到的那样。我相信车子在这位年逾五十的胖男人心中已是女人的变体,用来复健某些不太听话的东西。后来,很不幸,车库被隔壁的老兵叫一票工人给轰了,因为侵占地界约三公分。孙某当然不住这儿,他多的是房子,所以没瞧见英勇战士誓守现代"四行仓库"的激烈场面。
曾有一度,孙奔驰因为资金贫血打算卖掉这栋双并楼子,大红板上写"售至尊大户"。我想起平日看的房屋广告,那些自封皇宫、新殿、贵族、甲天下、华城……的霸王,显然比不上"至尊大户"吓破人胆。旧时代的读书人喜欢替居处取名字,再位高权重、满腹经纶,也不敢下这四个字!昔时虚怀若谷的典雅气质,变成今日大擂胸脯唯恐人人不知的世风。我一心想换个邻居,自动充当媒婆,可惜朋友大多身家清白,无福消受"至尊大户"。后来,孙某筋斗翻正了,炒地皮捞了不少,跩得很:"我现在不卖,我不缺钱嘛!找人修修,全家搬来住!"
这一修,使我目睹台湾四十年来畸型建筑美学的精彩片段。他把大院子的草皮掀了,竖两道墙,灌一面天花板,齐整地贴了白色瓷砖及二丁挂。原先院内的花台仍旧保留。松柏花树从此活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二楼多出的部分打算弄成晾衣场,养些盆景或打乒乓球的休闲区,当然晒腊肉也行,若他想做日光浴的话。原先的三楼屋顶花园则隔成两间套房,如此一来,热水器及瓦斯筒想必得悬在空中,如打点滴。台湾建筑最
出色的铁窗之美,在他家扩张得淋漓尽致,凡有窗口之处必有铁架,充分显示"自闭倾向"及渴望管训的被虐待狂。至于白色二丁挂及瓷砖,充满"补白"癖而非"留白"意境,仿佛不贴得满满地,无法彰显物阜民丰的太平盛况。据说大家乐狂飙时,中奖的乡下老妇异想天开叫工人把老厝外壁全贴上白瓷砖,远看很像一堆白色牛粪冒着炊烟,十分惹眼。看看这种造园哲学,的确跟猴儿敷粉差不多。我想百年以后,这类房子很有希望成为特级古迹,让后代子孙考据台湾在经济奇迹之后反映在建筑上的鬼怪心理学。
我相信任何事情过度猴急都会使人变坏,尤其暴富。因为一旦有钱,用钱的手法恰好暴露内在的自卑与贫乏,加上中国人酷爱"整"房子,大街小巷走一趟,不难归纳几点特质:一是"砌墙狂",这充分显示过去推行十项、十二项建设的宣传成功,使民间长期保持建设的兴奋状态,过分充沛的精力无从发泄,转而加盖、整修、违建、打通、隔间自己的房子,以逞建设的兽欲。柏林围墙拆了没什么稀奇,能叫大台北一楼住户拆墙才算伟大。
第二是"避难狂",两次大战多次逃难的潜在恐惧,使家家户户信仰铁窗主义,台湾又奉天承运成为复兴基地,防空洞型的住家风格也理所当然。连练过飞檐走壁的侠客都上不去的窗户也要安铁窗,说是防小偷,不如说"怕死"。如此造就了岛屿性格、公寓脾气、铁窗脸,这种地方能出产什么"大师级"人物,我很悲观。
表现得最彻底的是"仇视自然狂",与阳光、空气、风雨、土壤、花树为敌,总是先想到对人的害处而抹煞它们对人的帮助,把大自然当匪谍看待,恨不得诛其九族而后快,可是每年春天又千里迢迢开车上阳明山看匪谍,甚至出国旅游到匪谍多的地方度假。好好的院子灌个水泥顶遮阳,可又大摇大摆把衣服棉被晾到巷道来吮吸阳光,这是什么道理,我也看不懂。
赶在年前大清扫,孙家女佣把棉被、鞋子全晾在我的院落。如此豪富也得向我这个穷书生借阳光,顿时感到伟大,原来太阳也是一笔流动资金。
也许,我应该找他算个利息。
一九九○年二月台湾《中时晚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