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前,在杭州和他相见。他穿西服套装,客气有礼,来去匆忙。北京的冬天里,他穿单薄的T恤和外套,散漫一如摇滚青年。可是无论怎样,我们不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我再也无法安抚他那些无奈,因为我不是他的环境,无法减轻那些身不由己的压迫。他说他是一个复杂的人,见惯了太多的形形色色和千姿百态,他说他是个忙碌的工作狂,每天被各种意外搞得焦头烂额,他还带着笑戏谑我是个文艺女青年,每天做的无非就是伤春悲秋。我想,他的意思无非就是我们的生活是那么那么的不同。我们再也无法互相安慰。我们就像两列反方向的列车,最终南辕北辙,越来越远。可是,可是,可是,我只知道,骨子里我们是那么相似,我们都天真的不肯死心地期待一点点善良,希望得到别人的承认,总是在努力地对人好一些,希望别人能如此地给予回应。我们有不符合年龄的幼稚,有不切实际的梦想,我们有不需要解释的心神领会。在这样的背景下,简单和复杂,温柔和粗暴,阴郁和开朗,并不是需要对立起来的事物,这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只不过,纵使是神仙伴侣人间绝配,我们,终于还是轻轻地松开了牵着的手。
如果说没有爱情就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么依恋和牵挂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思念是浓重的,而语气又是淡泊谐谑的。真变态真变态。感情是最后一根稻草,它并不是用来救命,而是压垮身躯的最后一丝沉重负荷。所以,我不敢说,他不敢说,什么都不敢说。我们只不过手拉着手,坐在水牛石的沙发上谈论天气和八卦。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温暖已经穿不透我的手心。这个男人,只不过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不过是老友相逢,而已。
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可是,对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不会一直那么满心欢喜,不会那么用力地去望住他,试图永远记得他的容颜,不会分分秒秒不想和他分开。我拉住他的手,不想离开他。我缠着他带我去他的酒店,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能拉着他的手望住他的眼睛,就是喜乐平安。在房间里,我们隔住一张写字台坐着继续说话,我脱了鞋子和袜子蜷在椅子上继续喝啤酒。气氛似乎比酒吧里轻松,温暖开始在两个人之间流动。我走过去抱住他,我们在七个月以后又有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我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香水的味道很好闻,似乎可以听见我们的心跳。连拥抱都显得那么惆怅从容。所有的等待忧伤在一瞬间似乎都无足轻重。我们和衣而卧,在昏昏沉沉中睡去。一个温暖的身躯胜似一千句安慰的话语,我抚摩着他凌乱的头发,揽住他的肩膀,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男人,就是我最爱的那个人。现在,他是我的亲人。眼泪终于在黑暗中悄悄地涌出,淹没了一切。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以为爱情一定是浪漫的或者激烈的,是细水长流或者干柴烈火。后来,我只觉得它是抚慰是平静。在一个人的怀里安静地睡去,连一个吻甚至都不必有,但是身心彻底宁静如远古洪荒,仿佛睡下去就是地老天荒,再不必醒来都不介怀。现在,在我们不再有爱情以后,我们终于做到了。可是我知道,我和他注定血肉相连,我们的喜乐伤痛都是相同的。胡兰成给张爱玲的结婚书上有八个字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又何尝不是我们现在的心情。
我们手拉着手聊天,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他对我总是如此宽容。他陪着我抽烟喝酒熬夜,走过蛋糕店的时候执意要买一个蛋糕算做生日的补偿,他还要赶晚班飞机回去加班,他还说以后每年都会送新鲜的杨梅给我吃。如果说,那是相爱的时候,我会觉得幸福,而现在我只剩了感激和惴惴,我觉得自己要求太多,而他又都那么无条件满足。无论有没有爱情的成分在其中,那都不是不难得的。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回答说,那总是有机会的。再见,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还可以再次相见。因为这个,我亦深深深深感谢上苍。
一切都好,我们把酒言欢。没有纠缠、哀怨、凄婉、哭泣。我们都学会了心平气和。这意味着,我们都慢慢被打磨掉了身上的棱角,不再为了迷茫的情感筋疲力尽。可是,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假象还是真相。我们终于可以笑着,挥手,再见。
他走了,我开心地和家人吃团圆饭,笑嘻嘻地回到家里。突然,哀伤的情绪如潮水一般击垮了我,溃不成军。关起门,直哭到惊天动地。如果,如果我们不再相爱,那么,一切的好又有什么意义?如果,如果我注定会失去你,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如此艰难地相见?亲爱的,即使无法再爱你,但是我依然爱着你。我意识到自己仿佛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宿命般的命题。
那么,在眼泪流尽之后,我终于又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切了。只要你一息尚存,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舍弃。因为爱,所以并不一定要耳鬓厮磨寸步不离,也不是双宿双飞和并蒂连理。爱一个人只是希望他幸福自由快乐平安。而这一切,我终于可以做到。只要你好,只要你好,爱意如果也能形成强大的执念,那么你就是幸福的自由的健康的平安的。而我,终于不再哭泣。
后来,在MSN上,他对我说,见到你很开心。泪光里,我含着微笑回答他,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