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和苦涩地一笑:“是啊,我也只落一个深爱,绝望的爱,其他的,什么也不能给她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不仅不能给,还残酷地剥夺。”
我和常博都默默无语。是啊,我们在被剥夺自由和其他种种的同时,何尝不是在剥夺自己亲人的感情?不同的是,我和常博还有不远的将来可以补偿。
那几天是自愿沉沦到思索里的日子,弄得自己和别人都很感伤。
总算等到离开的时辰了。
星期二,为什么不是星期一?一个新开始也要这样没有像征?可它还是来了,外面喊我名字时,我早把东西都准备好,只等着开门,道别的话事先说了,再耗下去徒增无聊。
舒和跟常博坚持往我帐上多添了200块钱,舒和玩笑道:“到监狱什么都缺,也别缺银子。”
我跨出牢门的时候,没有回头,只听后面喊:“麦麦保重吧。”是舒和的声音,我在心里说:“你也保重。”
下楼,看见施展已经在那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大概十四五个吧。施展笑着说:“前两天担心坏了,怕你有事儿。”我说你还不相信我这觉悟?
我们被带出一道门的铁篦子,停在武警大院前面,先点了名,楼前已经停了辆大巴,几个留所服刑的劳务犯儿正往车门口堆镣子,那种普通的脚镣。两个英俊的武警背着枪,在车边警戒着。
管教先吩咐我们把行李放后面的一辆蓝双排上,然后喊:“俩人一伍,排好队,按顺序上车!……那红鼻子的,不懂啥叫俩人一伍是吗?靠后面去!”
我和施展靠到一伍,慢慢往车门挪,上了车,坐好,劳务犯儿过来,用一副镣子把我们俩的脚脖子各铐了一头儿,其他犯人也两两铐了。
人上齐了,跟车管教宣布了几句诸如不许讲话一类的纪律,俩武警抱着冲锋枪把车门把死。大客车哼哼几声,朝看守所大门外开去。
虽然我知道,出了这扇门,外面的自由世界只是一条玻璃隧道——这条隧道的尽头,连通着的是另一堵高墙。但是,望着被甩向身后的青砖大楼,我还是感慨万千,不禁在心底悲怆地念道:“永别啦,狗日的辰字楼!”
我心里很清楚,这种告别,不是逃离。对我们而言,走出这扇大门的意义,只在于进入另一扇大门。
囚车上的十几名罪犯,都被强制低头望着车板,不许出声。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受着斜视的阳光扫在光头上的温暖,脑子渐渐显得清爽起来,一些往事,便不甘寂寞地被颠簸出来,在眼底的一方车板上晃来晃去,晃得眼睛有些发酸。
关于坐牢,记得还在“C看”的时候,曾跟缸子、阿英他们讨论过,我说我一直有“进来”一次的愿望,时间不能太长,两年封顶。我以前的很多梦想都没有实现,我一直挺悲哀的,没想到这个愿望居然被达成,还超额了。缸子当时说,监狱这种地方,不可不来,不可再来。这个建议后来在W市局也从别人口里频繁听到,看来很流行哦。
眼前的影像很杂乱,突然晃过几个凄厉的面孔,恍惚是“C看”的齐鲁壮士孔爱东,安徽青年蒋顺志,还有魂兮渺兮的小香香,那些臃肿的脸庞和悲凉恐惧的目光凌乱地闪现时,我轻叹了口气,心意茫然。
这时候的我,根本无法想象将来的监狱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象缸子描绘的那样美好显然是不敢奢望的。这样就想起以前看过一篇聂绀弩回忆监狱生活的文章里写道:“没有进过监狱的人,凭自己的相象,不是超出监狱所实有的不仁慈,就是不及它实有的。”这样说,监狱还有它“仁慈”的一面了?
想到仁慈,就不着边际地想到了上帝和舒和,然后是同样判无期的施展。对于渐渐虚幻起来的舒和,我不知道施展的乐观是否真实。现在,施展就坐在我的旁边,偶尔,会听到他清嗓子的声音,施展说他有些上火。因为对“无期”的判决结果很满意,所以天天在号儿里请客,折腾的。
囚车转了个方向,阳光被屏蔽了。环境显得阴森起来,温吞吞的脑子也渐渐清爽。
我把有些发酸的脖子小小转动了一下,顺便瞟了一眼窗外,只看见鳞次栉比的楼群匆忙地向后闪去,路上行人匆匆,只看到一些忙碌的头颅,刷刷掠过,不知他们去追求什么。欢乐还是痛苦?希望还是陷阱?
深深吸了口气,自打上了囚车,我第一次嗅出一丝汽油味,记得小时侯很迷恋这种奇怪的味道,象青春期迷恋有关异性的一切,现在这种味道使我的思绪一下子溜出很远,童年的纯真无邪的影子七彩云朵般从眼前飘掠而去,想抓,却无从下手,憾憾的感觉。
好遥远的感觉,使我再一次无缘的想哭。
囚车一路鸣着笛,好象总是赶上红灯,走走停停地,思绪也就不断地被打断、连续,再打断、连续。斜眼瞟一下窗外,楼房很稀落了,估计已经出了市区,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到郊外的第一监狱。再瞟一下车门口,持枪定在那的武警双脚木橛子一样,岿然不动。
我换了口气,狠劲儿挤一下发酸的双眼,继续想我的事情,打发着时光。旁边的施展干咳了一声,应该是给我听的,我稍微偏一点脸,跟他交换了一个微笑,没有实际意义的交流,看来他也是腻歪的。
我尽量放小动作,伸手把脚镣轻轻转动了一下,减轻一点踝子骨的负担,那里已经感觉很不舒坦。
想起十几天以前,律师在法庭上侃侃而谈为我做无罪辩护的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好笑。本来想,这世上肖遥法外的人已经很多,再加上我一个又算什么?不过现在的结果也不赖啊,至少让我从自己身上对法律的威严又多了一分敬重。
我正自嘲地笑着,突然感觉囚车停了下来。
武警一边吆喝着,一边扔给前面的犯人一串钥匙:“自己开,往后传!”看来是到站了。
我们终于获准抬起头来。囚车已经停在监狱的大门外,这是一所新建的监狱,从外面看,似乎叫它“城堡”更恰当,整个大墙都由半米见方的石块磊起来,上面的电网在阳光的调戏下闪着光芒。这是W市的第一监狱,听说这里刚刚评上“部级”,里面条件很优越,当然管理也非常严格。
我没有闲情再回忆了,傻呵呵等着钥匙快些传过来。
施展小声说:“麦麦,这监狱修得还挺漂亮。”
我说:“是啊,咱多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