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7月,陈独秀、庆元,庆元的先生、同学及先生的几位弟兄一行数人,坐了一只轮船,到南京参加8月份的江南乡试。甲午战争之后的南京,满目疮痍,一片破烂。陈独秀原想到六朝故都开开眼界,结果大失所望。
一行人沿着街铺走,问了几家客店,都住满了江苏、安徽来的考生。别的省是一省考,只有安徽、江苏是两省在一起考。江南乡试期间,金陵有一万多考生。第一天,大家睡在一家熟人屋里的楼板上,第二天一早起来,大家出去分途找寓处。午后寓处找着了,立刻搬过去。一进屋,找房子的人异口同声地说:“这屋子又贵又坏,真上当!”怎么回事呢?陈独秀1937年夏天回忆说:
过了三四天,在他们和同寓中别的考先生谈话中间,才发见了上当的缘故,原来在我们之先搬来的几位正人君子,来找房子的时候,大家也明明看见房东家里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儿,坐在窗口做针线,等到一搬进来,那位仙女便化做一阵清风不知何处去了。后来听说这种美人计,乃是南京房东招揽考生的惯技,上当的并不止我们这几位正人君子,那些临时请来的仙女,有的是亲眷,有的是土娼。
还有一件事,陈独秀印象很深。这地方没有厕所,同店的考生看见年轻的女子,竟有意地拉下裤子,蹲在一旁。陈独秀写道:
同寓的有几个荒唐鬼,在高声朗诵那礼义廉耻正心修身的八股文章之余暇,时到门前探望,远远发见有年轻的妇女姗姗而来,他便扯下裤子登下去解大手,好像急于献宝似的,虽然他并无大手可解。
陈独秀只好等晚上天黑了出门,走到屋后无人处方便,却踩回一脚的晦气。进屋后,一屋子的人都不高兴。有人骂他假正经!陈独秀好一阵子不自在,只好不做声,让人叫骂了一会儿。陈独秀翻了几个身,久久难以入睡。他想,如果有机会和女人睡觉,大约不会推辞,可是当着一个陌生女子当街“献宝”,就太无聊了。
江南考场的规模仅次于顺天(北京)考场。丁酉主考官是太仆寺卿刘恩溥,字博泉,直隶吴桥人,工书法,有个性,抨击奕訢、李鸿章等洋务派官僚,奏谏措辞有东方朔之风,与张之洞、张佩纶(张爱玲父亲、赵朴初亲戚)、黄体芳(字漱兰)、宝廷、陈宝琛并称为“清流六君子”。副主考官是编修朱锡恩,浙江海盐(海宁)人,字湛卿,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进士,精医术,归老后行医。
八月初七,考生进考棚考试。考棚被分隔成十余丈长的号筒,每个号筒隔成一个一个的号舍。每个号筒要住上近百个考生,号舍又低又矮,像鸽子笼似的排在那里。进考场时,考生吵吵嚷嚷,蜂拥而进,唯恐找不到号舍。陈独秀背着包袱左顾右盼,差一点儿被人挤倒,还是庆元拉他找到了号舍,代他领了试卷。这时,陈独秀已三魂丢掉两魂半。
陈独秀那条号筒紧对着一堵高墙,是一条长巷。考试分3场,一场3天,要考9天,所以考生都背了烧饭的家伙。进了号筒,考生便将铁锅挂在对面的墙上。8月的南京,正是火炉季节,中午烧饭,到处浓烟滚滚。陈独秀考了9天,吃了9天的面条。考生为了避热,伸出身子,半探在号筒中答卷。考试第一场,庆元的先生还斯斯文文地穿着老布对襟褂子,其他考生早已把小褂子脱去了。
下午,陈独秀拿着卷子,冥思苦想,又遇到一件难忘的事。他后来回忆说:
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最深:考头场时,看见一位徐州的大胖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全身一丝不挂,脚踏一双破鞋,手里捧着试卷,在如火的长巷中走来走去,走着走着,上下大小脑袋左右摇晃着,拖长着怪声念他那得意的文章,念到最得意处,用力把大腿一拍,跷起大拇指叫道:“好!今科必中!”
陈独秀见了,像贾宝玉丢了通灵宝玉,发了呆。
科举试题一般出自《四书》《五经》,出题者不具体注明,要考生自己判断。一些考生如果平时不努力,会常常走题。第一场考试题:
“文学子游”和“聪明睿知(智)”二句
“食之以时”三句
赋得“多少楼台烟雨中”得“中”字
“文学子游”,即孔门十哲之一的子游,曾任武城(武城在今山东费县西南)宰。在孔门四科中,子游在“文学”科中占第一位。孔子去世后,子游授徒讲学,其后学在战国时期形成了一个学派。“聪明睿知(智)”,指聪敏有智慧、洞察力强,见识卓越。出自《周易·系辞》,云:“古之聪明睿知(智),神武而不杀者夫。”“食之以时”出自《孟子·尽心上》。孟子说:“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即要求统治者节制物欲,合理利用资源,注意发展生产,不要随心所欲地增加人民的负担。
“多少楼台烟雨中”,出自晚唐诗人杜牧的绝句《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清代以诗作科举考题始于乾隆年间,考官出诗题,往往以“秋”、“清”等为韵,像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样语境低沉的诗题很少,反映了甲午战败之后民族危机的加剧。
江宁人杨炎昌在这次考试中考取了解元(第一名)。扬州人许蓉镜考取了举人,他作“中”字韵诗云:“多少江南景,都归一望中。楼台争起伏,烟雨锁空蒙。近水参差列,依山点缀功。云阴围四面,春色霭双瞳。金碧迷茫认,丹青罨画同。树痕微漏日,铃语但闻风。虚室应生白,轻尘不染红。蓬瀛欣珥笔,清兴寄诗筒。”
这一回,昭明太子没有帮陈独秀的忙,兄弟俩以及哥哥的先生等,全翻了船。陈独秀真的是“多少楼台烟雨中”了。虽然陈独秀写自传说,“我这次乡试,本来很勉强”,字里行间,对于自己的落第并不意外,但内心是遗憾的。他后来写诗,不写楼台烟雨。落第的陈独秀,从此痛恨科举道路,转而信奉康有为、梁启超的资产阶级思想,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
1916年,陈独秀写《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谈到从前颇受康有为、梁启超的影响:“前读康先生及其徒梁任公之文章,始恍然于域外之政教学术,粲然可观,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