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2)

德库拉 作者:(爱尔兰)布拉姆·斯托克


5月5日,城堡

灰蒙蒙的天渐渐亮了起来,太阳高高地悬挂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上去像是锯齿状的。远处大大小小的事物混在一起,我完全分辨不出远方是树还是山。

我完全没有睡意,因为可以睡到自然醒,所以可以一直写到有困意为止。

这一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需要记录下来,至少可以让那些读到这些文字的人想象。我在离开比斯特里斯之前,吃的东西是多么可口,让我先来详细地介绍一下我的晚餐吧。

我吃了一种被他们叫做“盗排”的食物——将几片熏肉、洋葱和牛肉涂上红辣椒,然后串在棍子上在火上来回翻烤,这种做法和伦敦的烤猫肉非常相似。喝的是金米蒂阿斯克酒,喝进去后,舌头有点奇怪的刺痛,但是感觉还不错。我只喝了几杯酒,别的什么都没吃。

我坐上了马车,但是车夫并不在驾驶位置上,我看到他在同房东太太说话。

他们显然是在谈论我,因为他们不时地看向我。一些坐在大门外面的人也围了过去,听他们谈话,他们都不时地回头看我,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写着怜悯。尽管他们来自于不同的民族,但是我还是听到了很多重复出现的奇怪单词,所以我悄悄地从口袋里拿出我的多语词典,查找那些单词的意思。

他们谈的肯定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因为这些单词里面有这么一些词:“Ordog”——撒旦、“Pokol”——地狱、“stregoica”——巫术,“vrolok”和“vlkoslak”这两个单词是同一个意思,只是一个是斯洛伐克语,一个是塞尔维亚语,它们的意思就是狼人或者吸血鬼。(注:我必须向伯爵打听一下这些迷信。)

我们正要出发的时候,旅馆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他们所有的人都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将两个手指指向我。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乘客打听他们的手势是什么意思。起初,他并不回答我,直到他知道我是个英国人之后,他才告诉我这是一种抵抗或者防止邪光伤害的魔咒。

我本来对这件事情大为不悦,因为我不过就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见一个陌生人罢了。但是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善良,而且都是如此悲伤,并且充满了同情,我深深地被他们打动了。

我永远无法忘记我朝旅店最后一瞥。一群穿着各异的人围在院子里,他们站在拱门周围,不停地画着十字,他们的背后是院中央郁郁葱葱的盆栽植物,盆里种着枝叶浓密的夹竹桃和橘树。

马夫用宽大的麻缰绳将车篷的前半部分盖住了,他们管这种缰绳叫做戈特扎。马夫挥动手里的马鞭,四辆小马并排跑了起来。我们的旅程开始了。

我们驱车行驶,外面的风景如画,我内心的恐惧感很快就消失了。如果能够听懂同行的人的语言或者某种语言的话,或许我的恐惧感就不会那么容易消失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斜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木,随处可见的陡峭山坡。树木和农舍相映成趣,白色的山墙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山上到处都是果树花,李子、梨和苹果。当我们的马车行驶过去的时候,我看到树下的绿草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花瓣。

我们穿梭在延绵起伏的绿色丘陵地带,他们把这里叫做“米特尔地带”。道路时而消失在起伏的草地里,时而被松树挡住了去路,而那些松树就像跳跃燃烧的火焰一般。尽管道路崎岖不平,但是马车却疯狂地飞奔向前。我不知道这么急急忙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很显然马夫是在抓紧时间,想早点到达波尔戈普朗德。有人告诉说,这条路夏天走起来很顺,但是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这里简直就是寸步难行。这点跟喀尔巴阡地区的其他道路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这里比较古老的原因,所以道路维护得不是很好。以前,霍斯帕达尔斯人不愿意修这条道路,是担心土耳其人,认为他们会从这条路上引入外国援兵,战况如此紧张,这样反而会加速他们攻打的速度。

在米特尔地带延绵起伏的绿色山峦上,覆盖着广袤的森林和陡峭的山坡,这就是高耸入云的喀尔巴阡山脉。它们矗立在我们左右,午后的阳光洒在上面,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山壁的阴影处蓝紫交织,绿草棕石混杂在一起,嶙峋的岩石和险峻的峭壁延绵不断,一直延伸到远处高耸入云的雪峰处。太阳渐渐西沉,山上随处可见隙缝,水流飞落,折射出晶莹的白光。当我们绕着山脚盘行,一座山顶堆满积雪的高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看起来近在眼前。一位乘客碰了碰我的胳膊。

“看,圣座!——上帝的座位!”说着,他虔诚地画起了十字。

我们在漫漫的长路上继续前行,夕阳西下,夜幕悄悄降临。唯有雪峰的顶端还残留着落日的余晖,山体看上去似乎闪耀着微弱的粉色光芒。一路上,我们从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中间穿过,他们身着奇异的服装,但是我注意到他们大多都患有甲状腺肥大。路旁立着很多十字架,当我们路过十字架的时候,车上的乘客都会立马在胸前画十字。路旁随处可见跪在神龛前祷告的男女农民,我们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们头也不回,看起来好像完全陷入祷告之中,对外界的任何事物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我看到了很多新奇的食物,比如,树上砌着干草垛,随处可见的漂亮的白桦树,在绿色的树叶的映衬下,白色的树干像撒了银子般的闪闪发亮。

我们偶尔还会碰见一辆里特尔马车,这是普通农民使用的四轮马车,它那长长的蛇形车身非常适合在这样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驶。马车上坐着一群要回家的农民,有身穿白色羊皮衣的捷克人,也有穿着彩色羊皮衣的斯洛伐克人。斯洛伐克人还随身携带着经过精心打磨的长矛,长矛的一端镶着斧头。

夜晚降临,天气变得寒冷起来。暮色低垂,树丛、橡树、山毛榉树、松树逐渐模糊起来,形成了黑色的一团。当我们通过关口向上盘行的时候,尽管马车穿行在幽谷之中,但是随处可见的杉木的黑影将地面上刚刚下过的雪完全盖住了。

有时候,我们的马车从一片松树林里穿过,黑暗就好像从我们的头顶压了下来,一团一团的树影处处可见,气氛非常阴沉怪异,这种气氛让我傍晚时分的那种恐惧感更加强烈起来。那时,夕阳刚刚落下,喀尔巴阡山脉上空的云层就像妖魔鬼怪一样在山谷中不停地来回穿梭。

有时候,山势十分陡峭,尽管我们的车夫着急赶路,但是这时马车不得不慢了下来。我本想下车自己走,在家的时候,我经常这么做,但是车夫不答应。

“不行,不行。”他说,“你在这里不行,这儿的狗都很凶猛。”然后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补充道:“在睡觉之前,还有你受的。”说着,他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人赞同他的说法。一路上,我们只停留了一次,就是他给马车点灯的时候。

天黑了下来,乘客们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跟车夫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催促他加快前进的速度。车夫用粗大的长鞭无情地抽打着马匹,并且粗野地吆喝着它们,努力地催促着马加力奔跑。

忽然,透过黑暗,我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丝昏暗的光线,仿佛山峦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缝。乘客们越发兴奋起来,马车在减震皮簧的作用下疯狂地摇晃起来,就像暴风雨来临时海面上漂摇的一叶孤舟。我不得不紧紧地抓住扶手。

路面越来越平稳了,我们的马车又开始飞奔起来。两旁的山丘离我们越来越近,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我们正要进入博尔戈关口,乘客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送礼物给我,他们如此真诚,让我无法拒绝。这些礼物形态各异、稀奇古怪,但是每一个礼物都代表着他们单纯的诚意,代表着一句温暖的问候和祝福。然后,他们面露惧色地朝着我画着那种抵御恶魔一样的十字架手势,这让我禁不住想起我在比斯特里斯旅店外看到的场景。

然后,马车继续飞奔起来,车夫俯下身子,两边的乘客都伸长脖子急切地朝黑暗深处望去。很明显,他们是在期待着某种事情正在或者将要发生。尽管我向每一个乘客打听,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肯给我哪怕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答复。这种兴奋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我们总算看见了位于东边的出口。我们头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好像山崖把天空劈成了两半,而现在我们正在进入雷声轰鸣的那一半。我探出身去探望,想看看伯爵有没有派车来接我。每时每刻我都在期望能看到一丝灯光,但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唯一的光线就是我们马车的那盏灯发出的亮光,透过亮光,可以看见马匹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了白色的雾团,而且还可以看到我们前方的沙石路,但是上面并没有马车走过的痕迹。乘客们都舒了一口气,退了回来,完全无视我的失望。

我开始认真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车夫看了看手表,对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语调含糊不清,声音又轻又慢,我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猜他是在说“提前了一个小时”。然后,他转向我,他的德语比我说得还要糟糕。

“这里没有马车,看来并没有人在这里等这位先生,那么我们就继续朝布科维纳赶路吧,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最好是后天。”

他正说着,马儿突然开始嘶叫、乱跳起来,一副狂躁不安的样子,车夫不得不抓紧缰绳。这时候,乘客们突然齐声大叫起来,然后大家一起画起了十字。一辆四匹马拉的遮篷马车从后面驶了过来,紧追不舍,并且超过了我们的马车,停在了一边。借着我们的灯光,我看见那些马都是黑黑发亮的骏马。赶车的人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留着长长的棕色胡须,戴着一顶大黑帽,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转过身来,借着灯光,我看见了他那双非常明亮的红眼睛。

他对车夫说:“我的朋友,今天你来得有些早。”

车夫结结巴巴地说:“这位英国先生很着急。”

高个子车夫接着回答道:“我想,这是因为你希望让他去布科维纳吧。我的朋友,不要瞒我。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所以我才快马加鞭来到这里。”

他边说边笑,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嘴巴看起来坚实硬挺,猩红的嘴唇,洁白的尖牙。我的一个同伴小声地念叨着布尔格尔写的《莱诺雷》里的一句诗:“因为死神飞驰如电。”

很显然,那个奇怪的高个子车夫听到了这句话。他抬起头,诡异地笑了起来。那位乘客转过身去,同时伸出两个指头在胸前画起了十字。

“把先生的行李给我吧。”高个子车夫说。随即我的行李就被传到了他的马车上。我从马车上下来,他的马车就停在我们的边上,他扶了我一把,我的胳膊就像被钳子抓住了一样,我想他的力气一定大得惊人。他一言不发,甩了甩缰绳,马车跑了起来,我们朝着黑暗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我回头张望,透过那辆马车微弱的灯光,我看见马匹吐着白气,还看见车上的同伴还在不停地画着十字。然后,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了一声,朝着布科维纳方向驶去了。当他们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的时候,我顿时感到一种奇怪的凉意扑来,随即一种莫名的孤独感袭遍全身。

这时候,一件斗篷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膝盖上也盖上了一条毯子。车夫用一口流利的德语说道:“先生,晚上很冷,我的主人伯爵先生吩咐我要好好照顾您。座位下面有一瓶梅子白兰地,如果您需要的话,请随便。”我并没有拿出来喝,但是知道有酒在那里,我的心里就踏实了一些。

我只是感觉有些奇怪,但是我并不害怕。我想就算还有其他选择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在黑夜中进行这场未知的旅行。

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奔跑,然后我们转了一个角度很大的弯,朝着另外一条笔直的马路驶去。我感觉我们是在原地兜圈子,所以我试着记住了路上的一些标记,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本想问问车夫这么做的用意何在,但是我却不敢这么做。因为我知道,既然车夫故意要拖延时间,我再怎么抗议都会无效。

马车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跑着,我很想知道马车跑了多长时间,所以我划亮了一根火柴,看了一下我的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午夜了。这让我心头一紧,因为这几天的经历让我越来越相信午夜幽灵的迷信,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这时,山路远方的某处农宅里传来了一阵狗叫声,叫声悠长、悲哀,好像充满了恐惧。接着,另一条狗叫了起来,其他狗也跟着叫了起来。似乎只要借着风声,狗叫声就会被一直传下去,不管叫声在城市的什么地方开始,总会有其他狗加入嚎叫的行列,声震四方,以至于你都感觉到是黑夜里的幻觉。

狗开始第一声嚎叫的时候,马就开始紧张起来了。不过当车夫轻轻地对它们说了几句话以后,它们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但是它们还在颤抖,浑身冒汗,就像刚从一场惊吓中逃出来一样。不久,路两旁的远山深处又传来了一声尖叫,是狼嚎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马匹再次受到惊吓,我被吓得魂不守舍,很想跳下马车逃命。那些马因为惊吓过度,又一次弹起了前腿,车夫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拉住它们,以免它们脱缰。过了几分钟,我才渐渐适应了这些声音,马儿也渐渐安静了一些。

车夫下车站在马的前面,他安抚着这些马,轻声地在它们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就像我以前见过的驯马师一样,这一招果然效果非凡。在他的呵护下,马又恢复了平静,但是仍然战栗不止。车夫又回到了座位上,猛地拉住了缰绳,马车又继续往前驶去了。我们一直沿着关口的一边走,之后,车夫突然迅速地把马车朝右拐向一条狭窄的小路上。

我们很快便开始穿越一片茂密的树林,树枝在路上方弯成了一片拱顶,我们就仿佛穿行在隧道里一样。突兀的岩石屹立在路的两旁,威风凛凛,似乎在守卫着我们。尽管有岩石和树林形成的避难所,但我还是能听到从岩缝里钻进来的呼呼的风声,而且还可以听到我们前行时候,树枝噼里啪啦的撞击声。气温越来越低,天空开始下雪。很快,我们的周围都披上了一层银装。刺骨的风声夹杂着狗的阵阵嚎叫,只是这声音越来越小,但狼的嚎叫声却越来越近,像是从我们的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我感到非常恐惧,马更是惶恐不安,然而车夫却没有丝毫的恐惧。他不时地扭头四处打望,但是在黑暗中,我却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我看见我们的左边有一团微弱的蓝色火焰在摇曳。车夫也看见了,他立即检查了一番马匹,一跃跳到地上,随即便消失在黑暗中。我感觉到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当我迟疑不决的时候,车夫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一言不发地坐回座位,我们又继续往前赶路。我想我一定睡着了,然后不断地做着同样的梦,因为这样的情形不断地重复出现。现在回想起来,这的确是一场可怕的梦魇。有一次,蓝色的火焰就在我们附近,我甚至可以在黑暗中看到车夫的动作。他走到蓝色的火焰那里,火焰很弱,周围并没有被火焰照亮。他找了一些石头,并将那些石头堆成一堆。

这时,我看见了一幅非常奇怪的景象。当他站在我和火焰之间的时候,他的身体似乎是透明的,因为我透过他的身体,还能看见跳动的火焰。这件事情让我感到非常震惊,但是这种景象转瞬即逝,我想这可能是我的眼睛过于疲劳才产生的一种错觉吧。

有一段时间,蓝色火焰不见了,我们的马车飞快地行驶在黑暗中。狼嚎声依旧在我们的周围游荡,就仿佛狼跟在我们的周围转圈一样。

最后,车夫又一次下车,这次他离开的时候比较久一些。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马匹比以前抖得更厉害,它们不断地喘着气,发出可怕的尖叫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因为狼的嚎叫声已经停止了。这时,头顶的月亮突然穿过乌黑的云层,从后面长满松树的悬石上露了出来。透过月光,我看见我们被狼完全包围了,洁白的牙齿,长垂的红舌头,强壮有力的四肢,浓密的毛。狼群在沉默的时候比它们嚎叫的时候更加可怕。恐惧让我感觉自己快要瘫了。只有当一个人真正地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恐惧。

突然,狼群又开始嚎叫起来,似乎是月光对它们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影响。马匹再也无法安静了,跳来跳去,用充满了无助、痛苦的眼神四处张望,但是它们被恐惧完全包围了,所以只能待在原地不动。

我大声呼叫马夫回来。在我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帮他突破这个包围圈,我们才有机会继续往前走。我大叫着,拍打着车篷的一边,希望吵闹声能吓退狼群,以便让他有走进的机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但是我听见他用一种威严专横的呼喊声命令。我循声望去,看见他站在路上,伸着长长的手臂,好像要挥去什么无形的障碍物,狼群渐渐退去,越退越远。就在这时,一片浓云遮住了月亮,我们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当我看见车夫再次爬上马车的时候,狼群消失了,这一切都是那么奇怪。一种可怕的恐惧感笼罩在我的身上,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滚滚的乌云遮住了月亮,我们在黑暗中一直前行。除了偶尔走了一段下坡路以外,我们一直是在向上攀行。突然,我意识到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把马车停在一座城堡的院子里。这是一座庞大而且破旧的城堡,城堡所有高高的黑色窗户都没有一丝光亮,残破不堪的城垛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凸凹不平的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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