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7)

德库拉 作者:(爱尔兰)布拉姆·斯托克


5月12日

让我们首先从直截了当、简单的事实着手,尽管事实很少,但是经由书籍和数据证实,它们的真实性毋庸置疑。我不能将这些事实同自己的主观观察和经验混淆在一起。

昨晚,伯爵来到我的房间,开始向我咨询一些与业务有关的法律问题。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查找资料,费尽了心思,筋疲力尽,完全没工夫去想别的事情,其中的一些问题还是当初我在林肯法律学院参加考试的时候遇到过的。伯爵的问题相当有条理,所以我试图按顺序把它们整理出来。这些资料或许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对我会有所帮助。

首先,他问我在英国能否同时聘请两个或者更多的律师。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聘请一打律师,但是如果是处理同一件事情的话,同时聘请几个律师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一件事情,一个律师就足够了,如果换律师的话,对他的利益一定会有不利的影响。他似乎对我的回答非常明白。接着,他又问我,如果聘请一个人负责银行业务,而聘请另外一个人照管航运,当他在远离银行律师而又在本地需要帮助的时候,让另外一个律师协助他,这样的话,实际操作起来是否有困难。我请他尽可能地详细说明,以免我误导他,于是他说:“我说明白一点吧。你和我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居住在埃克塞特一座漂亮的大教堂附近,这里远离伦敦,而他通过你的推荐为我购买了伦敦的一栋房产。好吧,现在,我坦白地对你说,恐怕你也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选择一个远离伦敦而不是伦敦本地的代理律师。我的初衷是这样的:我的律师不但要满足我的意愿,而且不能有任何的私心。如果我在伦敦本地找一个律师的话,那么他也许就会因为自己或者朋友存在或多或少的私心。所以我才到远离伦敦的地方寻找代理人,而这个人会全心全意为我服务。如果我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的话,比如既有发往纽卡斯尔的货物,又有运往达拉谟或者哈维治或者多佛的货物,那么我在当地寻找代理律师,是不是更加省事一些呢?”

我说这么做当然是最省事的方式,但我们律师之间有一个互相关联的系统,任何一个律师都可以通过当地的代理人操作事务。也就是说,客户只须把事情委托给一个代理律师,那么事务无论发生在哪个地方,律师都可以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但是这样的话,我还能自行处理事务吗?”伯爵又问道。

“当然可以。”我回答道,“一般情况下,商人们都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所有事务。”

“很好。”伯爵说。

接着,伯爵又询问了一些有关委托方式、办理规定等方面的事情,而且还询问了委托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麻烦以及相应的对策。我尽可能地为他解决疑问。同时,我还发现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他思维敏捷,所问的问题面面俱到。对于一个从没有在英国待过,而且没有多少生意经验的人来说,他所具有的学识和智慧是相当杰出的。他所问的问题,只要有资料可查,我都一一举证进行了解答,看得出来,他对我给出的答案非常满意。

这时,他突然站了起来,问道:“除了上次你给我们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写过的那封信之外,还给其他人写过吗?”

我回答没有的时候,心里一阵难过,因为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机会给任何人写信。

“年轻的朋友,那你现在写吧。”说着,他把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你愿意的话,写给我们的朋友或者其他人都行,告诉他们,你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月。”

“你要我待那么久吗?”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问道。

“我希望你能待久一些,我想你也不会拒绝我的要求。你的主人,或者是你的雇主,你怎么称呼都好,他之前答应我会有人代表他出面替我协调这些事务,也就是说,你必须无条件地答应我的要求。这个要求也不算太苛刻,对吧?”

除了接受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代表的是霍金斯先生的利益,而不是我自己的利益。我必须为他着想,而不是我自己。此外,伯爵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和举止都让我想起,我是一个囚犯,除了满足他的要求之外,别无选择。

伯爵从我顺从的脸上看到了胜利,从我为难的脸上找到了权威,于是,他换了一种圆滑的方式同我交谈,但他的权威不容我抗拒。

“年轻的朋友,我劝你在信件里只提与工作有关的事情就行,其他事情都不要提及。毫无疑问,你的朋友们看到信件以后,就会知道你在这里一切安好,而且你也盼望着早点回去跟他们团聚,对吧?”

说着,他递给了我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都是那种国外产的最薄的信纸。我看了一眼信纸,又抬头看了看他。我注意到他正在暗笑,他那猩红的嘴唇外露出一排锋利的尖牙。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暗示我,写信的措辞必须小心谨慎,因为他会读到这些信件的内容。

所以我决定只给霍金斯先生写一封公务性的信件,以后再偷偷地告诉他真相,我还准备用速记的方式给米娜写一封信,就算伯爵看的话,他也不知所云。写完两封信后,我就静静地坐下来看书。伯爵也在写一些信件,他一边写,一边翻阅桌子上的书本作为参考。然后,他拿起我写的两封信,放在他的信件的旁边,随后关上门,走了出去。我弯下腰去看这些信件,信件是倒扣在桌子上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并未为自己偷看别人的信件而感到愧疚,因为我认为,我应该尽可能地保护自己。

其中一封信写给怀特白新月街第七号的赛谬尔·F·比尔林顿,另一封信写给瓦尔纳的柳特勒先生,第三封信写给伦敦的科茨公司,第四封信写给布达佩斯的两位银行家赫尔伦·克罗普斯托克和比尔留斯。第二封和第四封还没封口,我正准备打开去看,突然看见门把手动了一下,我赶紧把信件放好,回到座位上继续看书。

这时,伯爵拿着一封信走了进来。他拿起桌子上的那些信,认认真真地贴上邮票。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今天晚上我有很多私人工作需要处理,所以请你原谅我不能陪你。希望一切都能如你所愿。”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头来,说:“年轻人,我想给你一个建议,不,应该是说给你一个忠告,如果你要走出这间房间的话,不要在城堡的其他任何地方睡觉。这是一个古老的城堡,里面有很多亡灵,不好好睡觉的话,就会噩梦缠身。一定要当心!如果你有困意的话,就要赶紧回到这间房间来睡觉,只有在这间房间睡觉,你才是安全的。但是如果你不遵守这个规则的话,那么……”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伸出手,作了一个可怕的动作,像是在洗手的样子。

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是还有什么噩梦比我身处如此诡异和可怕的恐怖黑网令人害怕啊?

后 来

写完最后几个字,我的恐惧也没那么强烈了。其实只要伯爵不在,我睡在哪里都不害怕。我把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下来放在枕头下面,我想这样噩梦就不会缠绕我,就可以安稳地睡觉了,而且还能睡个好觉。

伯爵离开以后,我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过了片刻,没有任何动静了。我走出房间站在石梯上朝南望去。与狭窄、黑暗的庭院相比,外面的视野是那么宽阔,让我有一种自由的感觉,可是,这种自由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看着远方,我真切地感到自己被囚禁了,我真想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尽管夜色已晚。

我开始感到茫茫的夜令我窒息,并且摧毁着我的神经。我与我的影子为伴,满脑子都是恐怖的影像,只有上帝知道,我在这个该死的地方为何如此恐惧。我眺望远方,美丽的夜空沐浴在淡黄色的月光里,远山在轻柔的月光下显得朦朦胧胧,山峦、深谷融合在一起,就像天鹅绒般。这单纯的美景让我沉醉,我感到异常舒适和安宁。

我斜靠在窗户上,看到楼下一层左边的地方有个东西在移动。从房间的顺序来看,那应该是伯爵的房间。我倚靠的那扇窗户又高又厚,外面包着石框,尽管历经日晒雨淋,但是仍旧很完整。不过很显然,这扇窗户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我躲在石头窗后面,仔细地向外张望。

我看见伯爵的头从窗户伸了出来。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那移动的脖子、胳膊和背影,我能认出他来,而且绝对不会认错他的手,因为我曾经多次观察过它们。开始的时候,我还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伯爵的举动,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对于一个囚犯来说,任何微小的事情都会引起他的兴趣。但是当我看见伯爵整个人都爬出窗户,脸朝下,顺着墙壁往下爬行,身上的斗篷随风招展,就像抖动的巨翅的时候,我感到无比厌恶和恐惧。

起初,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原以为是月光或者暗影一起的错觉,但是我一直观察着,发现这并不是错觉。我看见伯爵的手指和脚趾抓着石头的棱角,墙浆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完全破损了。他利用每一个凸起的地方,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向下移动,就像一只在墙上爬行的蜥蜴一样。

什么样的人才有如此的举动,或者是这个外表似人的动物才有的举动?这个可怕的地方让我魂飞胆丧,我感到异常惊恐,可是无处可逃,我被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惧包围着。

5月15日

我又一次看到伯爵像个蜥蜴一样地爬了出来。他沿着一条斜线向下爬行了一两百米,而且还向左边移动了一段距离,最后在一个像是黑洞或者窗户的地方消失了。当他的头完全转进去的时候,我把身子探出窗外,想仔细看看,可是由于距离太远而一无所获。我知道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城堡,我打算利用这次机会好好地探寻一下。

我回到房间,取出一盏灯,然后去尝试打开每扇门。不出我所料,所有的房门都锁得死死的,而且锁看上去都很新。我沿着石梯朝着我第一次进来的大厅走去,然后发现门闩竟然很容易就拨开了,但是门是锁着的,钥匙不见了。钥匙一定在伯爵的房间里,我必须看一下他的房间有没有上锁,如果我能找到钥匙,那么就可以逃出去了。

我把各个楼梯和走廊都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并试着推开所有的门,只有大厅附近的一两个小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是除了一些落满灰尘和早已被虫蛀过的旧式家具以外,什么都没有。最后,我在一段楼梯口的顶端发现了一扇门,门看上去是锁上的,推上去感觉有些阻力。我试着加大力气猛推了一下,才发现门并没有锁,不过门上的铰链已经脱落了,厚重的门便卡在了地面上,所以推起来才有一些阻力。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竭尽全力推开了那扇门,然后走了进去。

现在,我到达了城堡的另一侧,这里比我熟悉的那些房间要矮一层,而且更靠右些。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城堡南侧的房间,最南边的那间房子的西面和南面都有窗户,而城堡的西面和南面,都是悬崖。

城堡建在一块巨石的一角,三面临渊,坚不可摧。窗户很大很高,就连投石器、弹弓或者长枪都打不到,阳光充足,非常舒适,就连重兵把守的关口都不能达到这种效果。西面是一座大峡谷,而峡谷的后上方则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形成的天然屏障。那块险峻的大岩石上长满了花楸和荆棘,分布在岩石的裂纹、裂缝和裂口里。

很显然,这里以前曾是女士居住的地方,屋内的设施比其他房间看起来更加舒适。窗户上没有窗帘,黄色的月光透过菱形的窗格照进房间里,月光柔化了房间里厚重的尘土,从某种程度来说,也抹去了家具老化和被虫蛀的痕迹。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的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是我还是很乐意带着它。这是个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方,我的神经总是紧绷绷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比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强,因为我讨厌伯爵出现在我的面前。渐渐地,我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我坐在一个小橡木桌旁,用速记的方式记录下最近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我用的这张桌子或许是很久以前某个古代美女的书桌,而这个姑娘娇羞、多情,她写的情书里或许还有错别字。虽说现在是19世纪,社会发展极其迅速,然而,我还是无法抗拒旧时光给我的引力,除非我刻意回避,那么,这种魅力是如今这些“现代化”的东西无法抹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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