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9)

德库拉 作者:(爱尔兰)布拉姆·斯托克


5月28日

总算有了一次逃跑的机会,或者说是能给家里带去消息的机会。一群兹甘尼人来到了城堡,在院子里安营扎寨。他们是吉卜赛人,我在日记里写过他们。虽然这些人和其他的吉卜赛人属于同一类型,但是他们也有着自己的独特之处。成千上万的兹甘尼人居住在匈牙利和特拉西瓦尼亚一带,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地位,他们往往依附于某个大的贵族,并用那些贵族的名字来称呼自己。他们英勇无畏,没有宗教信仰,却很迷信,而且只讲自己的吉卜赛方言。

我准备写几封信回家,然后让他们帮我寄出去。我隔着窗户和他们打招呼,这样我们也算认识了。他们取下帽子,向我鞠躬,还打着手势,但是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也看不明白他们的手势的含义。

信件写好了。给米娜的信件是用速记体的方式写的,我还给霍金斯先生写了一封信,让他多同米娜进行交流。给米娜的信件里,我只简单地介绍了我的近况,但是我并没有提到那些我还未证实的担忧。我怕如果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都告诉她的话,她会被吓得半死。如果这些信件不幸被伯爵拿到的话,那么他也不会知道我的秘密。

我把信件同一块金币从窗口扔了下去,为了保证信件能够顺利地寄出去,我在上面做了一些符号。有一个人把信件捡了起来,并把它们放在胸口上向我鞠了一躬,然后把信放进了帽子里,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偷偷地回到书房,开始看书。伯爵还没回来,我先写到这里吧……

伯爵走了进来。他坐在我的身边,打开了两封信,然后用一种平缓的语气对我说:“兹甘尼人把这些给了我,尽管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拿来的,但我还是留心了一下!你看!”——他肯定已经看过那些信件了——“一封是你写的,寄给我的朋友彼得·霍金斯的,另外一封……”他打开信封,看着那些奇怪的符号,脸色沉了下来,两眼满是怒火,“另一封信则是邪恶的,是对友谊和热情的践踏!但是并没有署名。好吧,这封信跟我们没有任何的关系。”说完,他不动声色地将信件和信封扔在灯火上面,直到它们都烧成了灰烬。

然后,他接着说:“那封写给霍金斯的信,我当然会把它寄出去,因为那是你写的信。你的信件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但是,我的朋友,请你原谅我,之前我不知道这是你写的信,所以我就拆开看了,你能把它再封上吗?”

说着,他把信件递给了我,然后又朝着我鞠了一躬,接着递给了我一个崭新的信封,我只好再把信封封好,然后交给了伯爵。

当伯爵走出房间之后,我听到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走过去试着开门,却发现门被锁上了。

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后,伯爵又悄悄地走了进来。他进来时,惊醒了我,因为我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看上去和颜悦色,见我在睡觉,便对我说:“我亲爱的朋友,你累坏了吧?那赶紧上床去睡觉吧,这样你才能休息好。今晚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陪你聊天了,但是我可以保证,你能睡得很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上了床。奇怪的是,这晚我竟然没有做梦。原来,人在绝望中也有平静的时候。

5月31日

早上醒来时,我想从行李中拿出一些信纸和信封放在口袋里,这样一旦有机会的话,我就可以写信。但接下的事情却让我异常震惊!

我的包里连一片纸都没有了,我记的笔记、火车时刻备忘录、信用证明,全都不见了,也就是说我走出城堡之后,所有要用到的东西都没有了。我坐下来,静静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又去检查我的手提箱和衣柜,发现我来的时候穿的那套衣服、外套大衣还有小毯子都不见了。我翻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到。看来,新的邪恶计划就要开始了。

6月17日

今天早上,我正坐在床边苦苦思索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好像是鞭子抽打马匹的声音,还有马蹄踩在岩石路上的摩擦声和踢踏声。我很高兴地跑到窗边,看见两辆马车驶了进来,每辆马车都由八匹高头大马拉着,前面都坐着一个斯洛伐克人。他们都带着宽边帽子,系着上面满是铜钉的大腰带,穿着肮脏的羊皮衣、高筒靴。他们手里拿着长棍。

我跑到门口,打算走下楼,穿过大厅去见他们,我想他们肯定可以自由出入。但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的门从外面锁死了。

我又跑回窗边,朝他们大叫起来。他们愚钝地看着我,指指点点。这时,兹甘尼人的酋长走了过来,看见他们朝我的窗户指着,便对他们说了一些什么,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无论我如何努力地苦苦哀求,急切地肯定,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最后,他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马车上都装着些很大的四方形箱子,而且箱子都被粗绳子固定在马车上。很显然,箱子都是空的,因为斯洛伐克人毫不费力地便把箱子提了下来,而且箱子拖动时,发出的是空洞的声音。

他们把箱子卸下来,堆在院子里的一角。斯洛伐克人从兹甘尼人手里接过钱,然后在上面吐了口唾沫,以求好运,然后便又懒洋洋地回到了各自的马车上。不一会儿,我听到策马扬鞭的声音,最后声音逐渐消失在远方。

6月24日,黎明前

昨天晚上,伯爵很早便离开了我,然后将自己反锁在屋里。这时,我鼓起勇气,飞快地跑上螺旋式的楼梯,向朝南的那个窗口望去。我想我应该监视伯爵,看看他到底有什么阴谋。兹甘尼人在城堡里也在做着什么。我知道这个,现在我还不时地听到外面传来锄头和铲子沉闷的挖掘声。不管那些人在干什么,但肯定是这个邪恶的阴谋快要结束的时候了。

我在窗户口守候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看到一个东西从伯爵的窗户爬了出来。我连忙往后退了一下,仔细地观察起来,然后我看到一个人爬了出来。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伯爵穿着我来时的那套衣服,背着我曾经见过的被那三个女人拿走的那个袋子。显而易见,他在刻意假扮我的样子!这一定是他的一个阴谋诡计,他故意装扮成我的样子,让城镇和村庄的人们都以为那就是我出去寄信,这样,人们就会把那些丑恶的行为嫁祸到我的身上。

想到这里,我怒火冲天。虽然我只是被关在这里,但是我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囚犯,而且连囚犯最基本的权利都得不到保障,也得不到法律的保护。

我想看着伯爵回来,所以我便非常固执地守在窗户边上。然后,我突然感觉到月光里飘浮着一些奇怪的小颗粒,它们就像是细小的尘埃旋转着然后聚集成一团。我静静地观察着它们,我的内心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我斜靠在墙上,非常舒适地欣赏那些在空中飞舞的颗粒。

突然,远处山谷里传来了一阵微弱的狗叫声,我立刻站了起来,狗叫声越来越大。那些飘浮的浮尘就像是在月光下舞动起来一般,变换着不同的形状。

我觉得自己正在努力地摆脱自己本能的呼唤,不,是我的灵魂在苦苦地挣扎,我那仅有的苏醒意识正在回应着这种呼唤。我被催眠了!

尘埃越舞越快,月光也似乎跟着颤抖起来了。尘埃经过我的身边,延伸到身后的阴影处。尘埃越积越多,最后形成了一副模糊的幽灵状。我突然被惊醒,然后尖叫着从窗口逃了出去。那些幽灵的形状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那三个可怕的女人。我惊慌失措地逃回我的房间,这里没有月光,只有熊熊燃烧的灯火,这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我听到伯爵屋里传来了响声,好像是一阵尖厉的哀号声,声音很快便被压了下来,随后四周又陷入了一阵死寂般的沉静之中。四周寂静得可怕,我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我连忙试着去开门,但是门被反锁上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束手无策,只好坐下哭了起来。

我坐在地上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声音,是一个女人的痛哭声。我冲到床边,打开窗帘,透过窗栏往外望去。院子里的确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双手捂着胸口,就像是长跑过来喘不过气一样。她倚在角落里,一看到我的脑袋从窗户上露了出来,她连忙跑到我的窗户上,并厉声高喊道:“妖怪,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她跪在地上,挥舞着双手,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让我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然后她撕扯自己的头发,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完全陷入一种无法言语的悲痛之中。最后,她向前扑倒在大门上,尽管我看不见她,但是仍能听到她捶打大门的声音。

突然,我听到伯爵吹起一阵刺耳的口哨声从城堡上空穿过。他的口哨声似乎把四周的狼群都召唤了过来。没多久,狼群发着阵阵嚎叫声如洪水般冲进了院子里。

女人的哭泣声停止了,狼群的嚎叫声变得更加短促。不久,它们便一个个地舔着嘴唇离开了院子。

我并不同情她,因为我知道她的孩子的下场,对她而言,死亡或许更好一些。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到底该怎样才能逃离这黑暗的夜晚和可怕的恐惧呢?

6月25日,上午

只有亲身经历过黑夜折磨的人,才知道清晨的甜蜜和亲切。早上,太阳很快升起来了,太阳照在我窗户对面的大门上面,就像是从诺亚舟里飞出的鸽子所点亮的光芒。我的恐惧感就像一件水做的大衣一般,随着温度的升高渐渐地消散了。

我必须在一天中最勇敢的时段采取某种行动。昨晚,那封标有邮寄日期的信件应该已经寄走了,那是我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邪恶计划的第一步。

不要再想了,行动!

我总是在晚上遇到麻烦或者威胁,或者说只有在晚上才会深陷某种危险和恐惧之中,白天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伯爵。难道他是在别人睡觉的时候醒着,在别人醒着的时候睡觉吗?只有进入他的房间,我才会明白这一切,但是似乎没有办法。因为房门总是锁着的,我无法进去。

是的,还是有方法的,就看我是不是敢去尝试。如果他的身体可以通行,难道其他的身体就进不去了吗?我看见他从窗户爬出来过。为什么我不学着他试着从窗户上爬进去呢?虽然机会渺茫,但是我愿意冒这个险,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死亡,人死不像一头小牛的死,人死后或许还有恐惧和坎坷的来世。上帝啊,保佑我一切顺利吧!再见了,米娜,如果我失败的话!永别吧,我忠实的朋友和继父!再见了,我所有的朋友!最后,再次对米娜说一句:永别了!

同一天,晚些时候

我竭尽全力,在上帝的帮助下,我已经平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必须把每一个细节都记录下来。

我鼓起勇气走进靠近南边的窗户,然后从窗户往外爬。墙壁上的石头又大又尖,因为年月已久,石缝间的砂浆已经脱落。我脱下靴子,开始了危险的攀爬。一开始,我低头朝下张望了一下,想看看下面的深度到底有多可怕,以免自己不小心看到会被吓坏,但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往下看过一眼。我知道伯爵的窗户所在的位置和距离,我竭尽所能朝着那个方位爬去,不错过每一次可以被利用的攀岩点。或许是太兴奋的缘故吧,我一点也不觉得头晕。时间好像并不久,我便爬到了伯爵的窗台上,我试着将窗户推了上去。当我猫着腰钻进窗户的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我连忙查看四周,看伯爵在不在,令人惊喜的是,房间是空的,没有人。房间里有些稀奇古怪的旧家具,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人用过。屋里的家具风格和南边屋子的家具一样,而且上面也布满了灰尘。

我开始寻找钥匙,钥匙没有在门锁上,其他地方没有。我唯一的发现就是角落里有一大堆金币,有罗马的、英国的、澳大利亚的、匈牙利的、希腊的,还有土耳其的币。这些金币上面蒙着一层灰尘,看起来至少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旁边还有一些链子和首饰,上面都镶着钻石,但是这些东西看上去非常古老,锈迹斑斑。

房间的拐角处有一扇大门,门很厚重,我试着看能不能推开。我这次探险的主要目的就是寻找房间和大门的钥匙,我必须要进行深一步的侦查,否则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工夫。

门开了,门后面是一段由石头铺成的道路,连着一段旋梯一直朝下延伸。楼梯非常陡峭,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只有厚重的石墙上才透着微弱的灯光,楼梯里简直黑暗一片。楼梯的底部,有一个阴暗的像过道一样的通道,通道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就像陈年的泥土被翻挖出来的气味一样。我沿着通道越往里走,气味就越浓。

最后,我拉开了一扇虚掩的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非常破旧的老教堂里,这里很显然就是一个墓地。屋顶已经被损坏了,有两条石阶可以通往地窖。但是地面最近刚被挖过,泥土都装在一些大木箱里,显然这些大木箱就是斯洛伐克人运来的。

周围没有人,我把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搜索了一遍,不放过任何机会。我走进地窖,这里光线昏暗,这么做完全是鼓足了我所有的勇气。我先查看了两间地窖,那里除了一些旧棺材和灰尘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到了第三个地窖的时候,我有了重大发现。在那里,一共有50个大箱子。其中一个箱子,放在一堆刚挖出来的泥土上面,我发现伯爵正躺在里面。他要么是死了,要么是睡着了,我无法判断,他的眼睛睁着,一动不动,但是又不是那种目光呆滞的死人的眼睛。他的脸颊苍白,但是还有生命的热度,嘴唇依旧红润,可是他的整个身体一动不动,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我俯下身去,想看看他是否还有生命的迹象,但是徒劳无功。他在这里躺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泥土的气息还很新鲜,而这种气息往往会在几个小时内挥发干净。箱子的盖子丢在一边,上面钻了很多小孔。我想钥匙应该在伯爵的身上,所以我打算去搜他的身,但我看到他那双僵直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仇恨的怒火。或许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但是我还是被吓得撒腿就跑。我逃到伯爵的房间,然后沿着伯爵的窗户向上爬,最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气喘吁吁地扑倒在床上,冥思苦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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