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漫山遍野的柴油灯就这样熄灭了,土墩子被平掉了,大木盆也由各家各户领回去,用石头沉到溪水里浸几天,再用刷子使劲刷几遍,照样是洗澡盆。洋铁桶则全堆在工作组办公室,到秋后要放粮食,又用草绳把它们拴起来,都挂在横梁上。老鼠吃饱了就在桶里蹿来蹿去,即使在大白天,也能听见仓库里一片哐啷啷哐啷啷的声音。工作组随之解散,乔冬桂忙完了一些扫尾工作,然后就回公社去继续当她的知青办主任,前组长阎瘌痢还是武装部长,--其实也就是个干事,大家客气才叫他部长。
最失落的是徐小林,就像一块用烂了的抹布,扔在那里没人管。沙口村人懒得搭理他,就是小队长黄跃春,对他也是越来越冷淡。起初他还经常去公社革委会找找阎瘌痢,以为阎瘌痢对他有知遇之恩。阎瘌痢倒也勉励过他几回,叫他继续用心研究科学,后来见徐小林老来,便不勉励他了,而是实话实说,叫他不要抱他的大腿。阎瘌痢说:“你抱我的腿有什么用?我的腿细,你要抱就抱粗腿,你抱我的细腿是没有出路的。”徐小林只好又去找老师乔冬桂,在乔冬桂前不久召开的科学种田现场会上,她号召每个知青都要向徐小林学习,这话还在耳朵边呢。徐小林请乔老师给他指明今后的奋斗方向,乔冬桂说:“徐小林同学,你一定要坚持你的理想,千万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歇气呀。”徐小林说:“我一定不歇气,一定坚持理想,乔老师你一定要多多帮助我,从各个方面帮助我。”乔冬桂说:“我们都要下决心改造世界观,我们还是互相帮助吧。”
徐小林的喉咙一直没好利索,一开声就像在撕破布。他再也没给自己创造出像样的机会,直到一九七九年才离开沙口村,回城后进了粮食局属下的一家大集体面粉厂,三十二岁时才结婚,老婆跟他年纪相仿,也是个回城老知青,也是在粮食部门,具体说是东郊粮管所糠油厂的榨油工。开始时粮食部门还不错,可没几年国家变革粮食政策,不搞统购统销,他们的日子便艰难起来。先是他所在的面粉厂每况愈下,接着是老婆的糠油厂倒闭。糠油厂变成了养猪场,老婆在养猪场给人喂猪。有一天老婆骑车赶去喂猪,在东河大桥被一辆东风大货挂住了雨衣,东河大桥上风大雨急,雨衣飘得高高的,被货车挂住后连人带车卷到了车轮下。他转眼成了鳏夫,然后又成了一个酒鬼,专喝一两块钱一斤的劣质酒,好在还有一个女儿要他操心,否则他早把自己醉死了。如今他穷愁潦倒,靠给人打零工过活。有一回我们公司清理仓库里的旧书刊,在街上找几个人帮忙,其中有一个就是他。但我却不敢认他了,他胡子拉茬,头发灰白,眼圈和印堂上都罩着黑晕。他从前到过我们家,那时候他还清秀,戴一付眼镜,现在他脸上没有眼镜了,颧骨便凸了出来,下巴尖得像锥子。他扛了一捆旧书回来,从我面前走过时,我朝他点点头,问他是不是姓徐?他瞪我一眼说:“我做我的苦力,你当你的老板,干吗问我姓什么?”我说:“老哥,你是不是叫徐小林?”他皱着脑门凑过来一点,用他的近视眼使劲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是谁?”我说:“我姐姐叫李玖妍。”他歇气似地哦一声,黙然一阵,说:“你眼力好,让你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