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计划性(20)

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漱溟


知识随人类历史以俱进,其发展顺序盖亦有可言者。举其大端,则社会科学之确有成就远在自然科学之后是已。人类作为一动物,天生是要向外看的,是要向自然界争求生存的。以自然界一切为对象的自然科学,无疑地正是在长期从事向大自然作生存斗争中而得以慢慢成长起来。但社会科学却不同,它必从人类回顾——不是向外看——其社会的发生、发展一切演变历程而得来。其得以成就似必有待于如下各条件:

(一)由长期又长期的生存斗争,大大发展提高了社会生产力,并从而不断改变了社会生产关系,达到近代资本主义社会这一阶段,乃有足供这一回顾考察研究的史实材料;(二)由于科学发达,社会上有了科学头脑的高级知识阶层,而其人又能在激烈的阶级斗争中深有感触于社会问题,乃引起这一回顾性的考察研究运动;(三)由于交通发达,乃得远适异方巡访未开化各族落,考察残存之原始社会及其演变之迹,为溯论古史搜获佐证;如此等等。

更当指出:自然科学所以必成功在先者,吾人对于无生命物质或虽有生命而少活动的生物发见并掌握其必然规律较易,而于社会人事则难也。盖知识原出自人心的计划性,将以为设订计划之准备,而人心的计划性惟于固定少变之事乃最适合,前于第一节曾言之。又第三节曾言“静以观物的态度”为人类理智所特具;知识之为物,虽于变化流转亦将节取而固定化之;并宜参看理会。是可知社会人事间的规律最难认取,社会科学之晚成良非一端也。

惟社会科学之晚出也,乃有如恩格斯在其论《社会主义由空想发展为科学》文中所指出:社会力量(意指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当其未被人类所认识和掌握,便一如自然力量之电若火一样,发生着盲目、强制和破坏作用,演为剧烈灾祸(意指“生产过剩”)。而在科学的社会主义指引下,一旦社会掌握生产资料时,社会生产内的无政府状态为有计划的自觉的组织所代替,然后人们的社会生存一直是作为自然界和历史强加于他们,或不免跟他们相对立的,乃从这时起人们开始完全自觉地创造自己的历史。于是“人们第一次成为自然界的真正的和自觉的主宰”,“这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1]

在这里恩格斯更有一语颇堪注意——个人的生存竞争停止了;因此,人在这时——在某种意义上最终地——脱离了动物界。

如我所理解:要必待科学的社会主义之指引,乃能进入共产社会;必待共产社会而后阶级与国家可以消除,世界大同,人类协调若一。一向为生存竞争而受牵掣于种种本能冲动,多所障蔽的人心,至此乃始解除障蔽与隔阂,而和洽相通。人们乃不复在彼此竞争、斗争上耗用其心思力气,而同心一力于凭借自然,创造文化;利用自然,享有文化。说人类最终脱离了动物界者,其必指此乎?我说人心方将大大(大有过于今日)显示其主宰之义于即可预见之未来者,亦正谓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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