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丹王国的军队全都交由印度军方系统训练,甚至在不丹境内也有许多印度政府派驻的佣兵。在不丹,随处可见印度工程师带着动作迟缓的瘦弱尼泊尔工人在山间架桥修路,不停地修筑坍方路基。遇上重大工程时,印度政府也会慷慨地派军方支援。不丹人多半不愿做这种苦力的工作,乐得让外人接手。
第一次见到皇家侍卫长嘎窦上校,是在茶毗大典上。典礼人山人海,除了国际访客外,还有两百多位来自各地的藏族老师、图库、喇嘛,以及围篱外拥挤的人潮。要维持秩序,需要相当的经验与威仪,而如何震慑混乱的现场,既考验耐力更考验精力。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的仪式进行,更十足展现了藏族的坚忍毅力。
当我挤在队伍中瞻仰临时搭盖的火化舍利塔时,只见一高大魁武着军装的将领指挥若定地调度着由印度佣兵为主力所组成的部属,那场景让人肃然起敬。相较于一般体型娇小的不丹百姓,嘎窦上校的壮硕与威武非常醒目。当我正研究着他那特异的块头时,忽然迎上他善意的微笑。我讶异这凶神恶煞般的大汉居然也有温柔的一面,他竟向我摆手示意,挪出一个视线较好的景点要我过去。他告诉我国王以及重要贵宾即将到达,我占的位置正好可以拍到很好的角度(当时宣布不准拍照,我虽携带摄影配备但未打算使用)。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特权的滋味。
后来,这首席皇家侍卫长让我见识到什么叫做特权的充分应用。
初来乍访一个国度参加如此盛会,心里毫无准备,同伴们已陆续转道印度离境,我却因为签证疏忽而必须过境尼泊尔。在老师的协助下,再度见到嘎窦上校,他取走我的护照代我办理延期签证,并在不丹航空上百人的候补机位里将我挤进旅客登机名单,直到上了飞机,才真正感受到他的魅力与威力。
往后,几次进出不丹,都是仓促间决定,一通电话就结束了我的签证申请,爱停留多久就可停留多久(最长曾停留过两个月,对外国访客来说相当不寻常),完全不需任何手续,甚至连在机场通关都有人服务代办,把护照丢下,不必提领行李就可走人,霸王极了。
数年后,我带朋友入境,因为不是独自一人,便相当规矩地事先申请,还到印度首都新德里的不丹大使馆去填表等候通知。未料,在新德里遇到共事过的不丹官员,邀请我们翌日一起飞巴洛,我告以两天后才能拿到签证,他竟然说:“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爱丽丝吗?跟我去机场,我保证你不需要签证就可以上飞机。”我以为这位官员有特权,他却说:“有特权的人叫做爱丽丝,不是我,我知道你有特权,绝不是因为我。”
原以为他开玩笑,被这一激将,引起我的好奇心,试试又何妨?最多白跑一趟,就当是去送机。反正我的行李并不多,行李带太多的是我那位烦人的摄影师朋友,正好让他吃点儿苦头。
到了机场,这位官员让我打一通电话通知嘎窦上校我上飞机了,然而我并没有联络上正在皇宫当差的侍卫长,只留了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买了机票进机场。直到坐上飞机仍让我忐忑,万一要是进了巴洛海关发现我没有签证被原机送回,这可是个没有机场旅馆的国家,而且并非天天有好几班飞机可供选择。
不过,能够坐上飞机就已经相当稀奇了。通常,没有签证是买不到机票的。
两个半钟头后,嘎窦上校出现在巴洛机场,我正纳闷他怎么跑来了,准将军已经哇哇大叫:“我正在值班,听到你的留言,赶快跑来,我如果不亲自来,你休想离开这个机场。”天哪!如果他没接到留言,我岂不麻烦大了,而那个顽皮的官员跟我眨眨眼,溜走了。
一路上,嘎窦上校已经开始报告我翌日的行程,包括隔日中午公主请吃饭。当时仍没有媒体的不丹,新闻传播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多了,忽然感受到在这如此偏僻的国度居然没有隐私,浑身不自在起来。我的朋友不知事态严重地兴奋嚷嚷:“我就知道你很有办法,酷毙了。”
我坚持住在小女孩彩羚家,那里有我熟悉的环境与相处自在的家人,即使公主好意提供别馆让我舒适居住,但相较于皇室予人的拘束与压迫感,我选择与朋友相聚。彩羚的口无遮拦,正符合我的放纵不羁,连彩羚的母亲都说我们年龄相差虽大,却仿佛是绝配一样地没有丝毫代沟隔阂。
嘎窦上校的太太在财政机关工作,他的亲戚位居要津、遍布外交以及许多重要单位,他自己则是皇室主要成员的侍卫队长,因此,算得上是个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但是他在家中七个孩子面前,却是个非常幽默可爱的父亲,若非亲眼瞧见他那四岁小女儿在他身上爬上爬下地揪耳朵捏鼻子,很难想象这威仪凛凛的壮汉可以在家中扮小丑取悦孩子。更教人吃惊的是他不当差时的顽皮……
一回,为视察国土出巡使用的别馆安置,利用休假闲暇,他邀请我和孩子们与老人家一起下乡参观。我们携带了不丹式的旅行餐点,除了当季的橘子、苹果外,有保温的菜饭与奶茶,还有家庭手工自制点心与炒米。沿途在郊外吃吃喝喝,好不惬意,尤其是看嘎窦上校逗弄路人,我虽听不懂当地语言,光看他们对话时的丰富表情,以及那戏剧化的起伏语音,就很引人入胜了。
即使是经过路口,嘎窦上校都不会放过偶尔经过的年轻女孩,有个女孩试图推销自家园子盛产的橘子,非常积极地游说讨价,枉顾对方努力意图的嘎窦上校不停地询问女孩是否有男朋友,愿不愿意跟随他回家做小老婆,他一定会善待她的家人。没想到女孩很认真地询问年纪,得知差距甚大后,非常干脆地嫌弃嘎窦上校太老了,她不喜欢。嘎窦上校哈哈大笑答复:“我长得不难看啊!虽然年纪不小,却是经验丰富又仍体力强壮,你要不要先试婚哪?若不喜欢,我可以再送你回家……”
“你家里已经有老婆、孩子,否则我还可以考虑……”女孩回说。
这年轻的村姑居然如此头脑清楚,两人一来一往地把我搞糊涂了,几乎要相信他们是认真的。最后嘎窦上校以内心严重受伤为借口,结束了这场滑稽的对话。而最气人的是,搅和了半天,我们竟没有买那女孩的橘子。我讶异地瞧着嘎窦上校扬长而去,他居然还一笑置之。
嘎窦上校非常喜欢扮演翻译的角色,总是不停地让我和家人、村民对话,这对他说来似乎变成我到访的最大娱乐。尤其是有老人家来访时(嘎窦上校的家族庞大,任何时间都有亲戚到访),嘎窦上校更是兴致勃勃地挑起任何话题。有回一位老先生忽然说他很喜欢我,因为我完全不像外来客并自在地融入他们的生活,简直分不出我和家人有何不同,看我吃饭的样子也好像已经住在那儿很久了,这是一般外国人做不到的,因此他非常欣赏我的生活态度。嘎窦上校表示我与藏族朋友相处多年,早就已经不是外国人了。
这位凭空冒出来的朋友,赋予我许多特权,把我当贵族伺候,甚至告诉他的家人朋友:“爱丽丝是贵族!”当我辗转听到这种说词,简直无厘头极了,搞不清楚他是根据什么,只能当作是笑话吧!这也许是他向人解释厚待我的最佳借口,尤其是在这种阶级意识浓厚的地方,怎么说都会有人相信的。因此,我渐渐失去了隐私,越来越多人对于我的存在产生兴趣,去哪儿都有人散布讯息。在这种人口不多的地方变成注目焦点,恐怖极了。
后来,我不得不与嘎窦上校保持适当距离,以免让他的热诚款待成为我无法承载与回报的盛情。然而,不丹人的友谊是永久的,不论过了多久或到哪儿,他们的热情不变,永远始终如一地待你为最亲密的朋友,仿佛血脉相连的亲人。这是我多年来累积的宝藏之一。即使多年未联络,只要想去不丹,嘎窦上校仍会为我办妥需要的任何通行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