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是由不同的实体(entities)所组成的,然而,强调它们的差异之处,而鼓励某种特定类型的发展,则导致诸多的纷乱与矛盾。教育应该使得这些分离的实体完整合一——因为如果欠缺了完整性,生活便成了一连串的冲突和悲哀。如果我们争讼持续不休,那么,被训练成律师又有什么价值?如果我们的混乱延续不止,那么,知识有何价值?如果我们利用技术上和工业上的能力来互相毁灭,那么,它们有何意义?如果我们的生活导致暴力与不幸,那么,它又有什么意思呢?虽然我们或许富有,或有能力赚取财富,虽然我们享有欢乐,拥有组织化的宗教,我们却生活在无止境的冲突中。
我们必须对“私人”和“个人”加以区别。“私人”是偶然性的;我所谓偶然性的,意指我们出生时的境遇与情况,我们凑巧生长于其中的环境,以及随环境而来的爱国心、迷信、阶级的区分与偏见。“私人”或“偶然性的”只是暂时性的,虽然这一短暂的时刻可能持续一生。由于现在的教育制度是以“私人”、“偶然性的”、“暂时性的”为基础,所以它导致思想的腐化,以及对自我防御性恐惧的谆谆教诲。
我们大家都被教育和环境所训练,而寻求私人的利益和安全,为我们自己而奋斗。虽然我们用美丽的言辞加以掩饰,然而,我们都是在一个基于剥削与因恐惧而贪得无厌的制度下被教育着来从事各种职业。这种训练,必会为我们自己以及世界带来混乱与不幸,因为它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制造了心理上的障碍,使得他与别人分离。
教育,并非只是用来训练心智。训练提升了效率,然而却无法造就一个圆满的个人。一个只知接受训练的心智,只是过去的延续,这样的心智永远无法发现新的事物。所以,为了要寻出何谓正确的教育,我们必须探询生活的全部意义。
整体的生活意义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并非是最重要的事,而我们的教育所强调的是次要的价值,仅仅使我们熟谙了某个部门的知识而已。虽然知识和效率是必须的,然而,把它们作为主要事物而加以强调的结果,则只会造成冲突与混乱。
有一种由爱所启发的效率,它行得更远,比野心所造成的效率来得更伟大;如果没有爱——它使我们对生活有完整无缺的了解——效率便滋生了残暴与无情。现在整个世界上,情形不正是如此吗?我们现行的教育,是以发展效率为其主要目标,因此它便和工业化、战争相衔接;而我们便陷于这个无情竞争与互相毁灭的大机器里。如果教育导致战争,如果教育教导我们去毁灭他人或被人毁灭,它不是完全失败了吗?
要建设正确的教育,显然地,我们必须把生活当做一个整体来了解它的意义,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必须要能够思考,不是指顽固不变、死守理论的思考,而是直接的、真实的思考。一个顽固不变、死守理论的思考者,是一个不假思索的人,因为他遵循着一个模式;他重复着说过的话,循着一个窠臼去思考。我们无法抽象地或根据理论来了解生活。了解生活,就是了解我们自己。而教育的全部内容就在于此。
教育并非只是获取知识,聚集事实,将之编集汇合;教育是把生活当作一个整体而明白其中的意义。然而,整体能经由“部分”加以了解——可是这却是政府、组织化的宗教、独裁政党所尝试的工作。
教育的功用在于培养完整的人,因而是具有智慧的人。我们可能获有学位,具有像机械似的效率,然而却没有智慧。智慧并非只是一些常识;它并非来自书本,它也不是机巧的自我防御的反应,或具侵略性的断言。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人,可能比一个博学的人更有智慧。我们把考试和学位当作衡量智慧的标准,而培育了一种躲避人生重大问题的心智。智慧是对于根本事物、现在存在的事物的了解能力;而所谓教育,便是在自己以及别人身上唤醒这项能力。
教育,应该帮助我们发现恒久不灭的价值,使我们不致于只依附公式或重复口号;教育应该帮助我们拆除在国籍和社会上所竖起的栅栏,而非强调它们,因为这些栅栏在人与人之间,造成了对立。不幸的是,现行的教育制度正促使我们变得卑屈,变得机械化,变得毫不思考,虽然教育唤醒我们的智力,然而,它使我们的内心残缺不全、矛盾、没有创造力。
对生活如果没有整体性的了解,则我们个人的或集体的问题只有加深、加广。教育的目的,并非制造学者、专家、寻找工作的人,而是培养完整的男男女女,使他们从恐惧之中解脱出来;因为惟有在这样的人之中,才有持久的和平。
惟有了解我们自己本身时,恐惧才会终止。如果每一个人想在每一刻里澄清他的生活,如果他想面对生活上纷杂的事物、生活上的灾难、生活上突然降临的苛求,他便必须更具弹性,因此,他必须不为种种理论或某种特定的思考模式所束缚。
教育,不应该鼓励个人去附和社会,或与社会消极地和谐相处,而是要帮助个人去发现真正的价值——它是经由公正不偏的探讨和自我觉悟而来。如果没有自我认识,则自我表现便成为自我肯定,以及其所含的种种因野心和侵略性而造成的冲突。教育,应该唤醒一个人自觉的能力,而非只耽溺于满足自己的自我表现。
如果在生活的过程中,我们相互毁灭,那么学识又有什么用呢?一连串残酷的战争,一次紧接着一次地爆发,显然在我们培养孩子的方式里,有某种根本上的错误。我想大部分人对此都有所察觉,然而,我们却不知道该如何加以处置。
制度——不论是教育上或政治上——的改变并不神奇;当我们自身发生了变化,它们便改变了。个人才是最重要的,而非制度;一旦个人不了解它自身的整体过程,那么任何制度——不论是左派或右派的——都无法为这个世界带来秩序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