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也就是说自然科学、工业还是要进步的,不过人对物的问题不是头一个问题了,它是退居到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人与人怎么样子彼此相安、共处,这个是未来的,未来的事情要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就是到了“中国文化”,这个就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原来是起于家庭,老话嘛就是孝悌,或者说是父慈子孝,或者说四个字,四个字是什么呢?它就是“孝悌慈和”。“孝、悌、慈”,还有一个字叫“和”——“和”就是和平、和好、很和气,“孝悌慈和”这四个字。我这么看,我这么推想,到了社会主义,恐怕就要大家都来讲究孝悌慈和,推讲敬老啦、抚幼啦、兄弟和好啦,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好,这是未来社会主义里头的问题。自然,人对自然的问题还是有,可是退居第二位了。这个我就谓之“中国文化复兴”。
那么还要再多说一点,就是中国文化复兴之后,将是印度文化的复兴。中国文化复兴,我这么遐想吧,随便说吧,会要很长,时间恐怕很长,恐怕有……人类要在这种空气中、在这种习俗中、风俗中,可能时间很长。时间很长之后,它还是会变的,不会永远是一个样子,它会变,会转变,转变出来的,依我看就是印度古文化的复兴。那么印度古文化是什么文化?什么样子呢?刚才无意中说了一下,就是在古印度除了顺世外道它肯定人生,那一派,势力很小,广大的印度古社会都是否定人生,说人生没有价值,它甚至于说人生是迷妄——迷就是糊涂,妄就是狂妄的妄,人生是在迷妄中。这些是古印度的普遍的风气,除了顺世外道之外,印度宗派很多,并且佛教还是后起,佛教在印度不是最早的。佛教否定人生算是最到家了吧。所以我的推想,人类很远的未来,古印度的这种风气就来了。人对于自己的生命、生活,感觉到没什么价值……还要按着佛家的意思解脱、解放。人嘛,就是常常地在求解放,这个就是最后的解放。这是我的这么一种推想,我的一种逻辑(笑)。
艾:其实您的这个推想,跟当年《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那本书,所表示的差不多了。我自己还是信服您这个说法是对的,按逻辑推出将来的发展,是应该如此。不过我还有一个想法,我觉得现代化这个过程,或者说是理智化这个过程,跟“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无论是印度文化,或是中国文化的“人”,是有冲突的、有矛盾的。您觉得四个现代化这个计划对中国文化有无什么害处?
梁:中国生活在现在的世界上,它不能够违反潮流,它只能往前走,把物质文明发达起来,那是需要的。不过要紧的就是,过去的西洋物质文明发达是靠资本主义发达起来的,中国是自从西洋强大的势力过来,中国已经没有走资本主义的路的余地了,不可能走资本主义,所以它不能不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只能在谋社会福利的里边,有了个人的福利,不能让个人的福利压倒社会福利,不可能。所以共产党在中国的出现,并且成功,那是很合理的,不特别、不奇怪的。
艾:您认为西方社会应该向东方、尤其是中国学习一些什么?
梁:这个刚才算是已经说出来了。
艾:将来西方文化、西方的社会还是演变成中国,以现在历史阶段来说,西方社会应该向东方、应该向中国学习一些什么?
梁:学习什么?我回答这个问题。人啊,一生下来就有与他相关系的人,至少他要有父母,或者还有兄弟,长大了之后到社会上还要有朋友,有老师,有什么,这个就叫做人伦,叫做伦理;人始终要在与人相关系中生活,人不能脱离人而生活,人不能离开人而生活。所以怎么把人与人的关系搞好,是个重要的问题,这个叫做伦理、人伦,中国古话叫人伦。
中国文化的特色在这个地方,中国文化的特色就是重视人与人的关系,它把家庭关系推广用到家庭以外去,比如说他管老师叫师父,管同学叫师兄弟,(笑)如此之类,它总是把家庭那种彼此亲密的味道,应用到社会上去,好像把那个离得远的人也要拉近,把外边的人归到里头来,这个就是中国的特色,中国文化的特色。这个特色一句话说,它跟那个“个人本位,自我中心”相反。跟“个人本位,自我中心”相反,那么它是怎么样子呢?它是互以对方为重,互相以对方为重。
比如说,中国人从孔子、从古书《论语》上,它老是爱讲孝悌,孝悌是什么?是说儿子、或者幼辈,对父母、对长辈的尊重、顺从,这就叫孝悌。不是还有个孝悌慈吗?什么叫慈呢?“慈”就是父母那边慈爱子女,慈爱幼辈。一句话,归总一句话,就是“互以对方为重”,我以你为重,你以我为重。比如说客人来了,在主人这一面就以客人为重,什么事情都替客人设想,给客人好的位置坐,给客人倒茶喝;一个好的客人又转过来了,又是尊重主人,事事为主人设想。所以中国社会礼俗,刚才提到礼让,什么叫礼让呢?(笑)“让”就是看重别人,“礼”就是尊重旁人。中国在儒家一直就是叫人礼让,这个礼让也就是刚才我说的,到了未来,资本主义过去了,社会主义来了,恐怕这个礼让的风气会要来了,大家在一块生活,互相尊重是很必要的。所以我就说,世界的未来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我再说一句话、结束的话,我是乐观的,我觉得那个马克思主义很好,它比那个空想的社会主义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