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闲话辛亥:发生在僻地山乡

历史的碎片 作者:张鸣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除了那位测量学堂学生脑袋后面没辫子以外,与即将发生的革命似乎根本没什么关系。而在1911年,上海的报纸已经在公开要求剪辫,各大都市剪掉了辫子的学生和文化人如过江之鲫,公开地招摇过市,甚至在政府官员中也混杂了不少没辫客,甚至一些时髦的满人都剪了辫子。至于官府,对剪了辫人基本上是无可奈何。紫金县的事件之所以发生,关键是辛亥年广东的形势,被革命党闹得风声鹤唳的情形。我所感兴趣的,是这件小事透出了另外的一些信息,其实与革命也不无关联,这些信息实际上告诉了人们,这场革命能够推翻清王朝的更为深层的一些因素。

首先,我们看到,经过湘淮军兴起以来几十年发展,特别是新政地方自治的刺激,乡绅已经成为轻而易举地左右地方政治的势力,自新政以来无论官方还是民间的求新尝试,基本上是由他们主导的。从地方自治、司法改革到兴办学堂和推动立宪,这些乡绅虽然相当一部分人头脑还没有真正从中世纪拔出来,但脚却已经很活跃地踏在了向西方学习的路上了。攫取和炫耀权力的欲望和趋时冲动也许还要加上强国的梦想扭结在一起,使得乡绅主导的学习西方的过程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热情。似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由于大部分乡绅对于他们所学的东西不甚了了,结果学习的过程搀和进了许多实际上为他们的价值观根本不相容的内容。像甘晖如这样的“叛党”,就在求新的名目下,大量地被并不赞同革命的绅士们请进了他们花钱办的事业中。事实上,甚至可以说,具有反叛色彩的知识分子是与地方乡绅的势力同步成长的。这些热衷新政的地方乡绅和绅士的另一部分,即所谓立宪派人士,在整个新政过程中,已经成了革命党人某种意义上的共谋,开展西化事业的共谋,学堂办得越多,新军练得越多,革命党也就越多渗入的机会。梁启超的说法显然是有道理的,辛亥革命的成功,他们也有一部分功劳。

其次,这个事件让人感到,无论是乡绅还是地方官,对于朝廷的事业都漠不关心。防营士兵抓捕没有辫子的学生,从维护清王朝统治来看无疑是天经地义的,具有完全的“正当性”,但是,这个行动却遭到了乡绅的坚决抵制,而作为朝廷命官的知县却也不问“是非”,一味和稀泥,屁股明显坐在了乡绅一边。其实,无论乡绅还是知县都根本没有同情革命的迹象,他们能这么做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自己事业的关注。那个乡绅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那个学生是否可能真的是革命党,以及这样的公然“包庇”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大胆妄为”到了连一丁点起码的政治上的顾虑都没有了。对他来说,学堂是他的事业,而这个事业从来都是神圣而清正的,区区大兵敢到学堂骚扰,首先是伤了他的脸面,为了维护学堂的神圣地位,尤其是为了维护他的脸面,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回击。而那个哨官居然敢在席间撕破脸皮吵闹,一个武职的芝麻官胆敢如此放肆,真是斯文扫地,所以非得让大兵们赔钱陪情不可。至于知县,他关心的自然是他位置能不能坐稳,为政不得罪巨室是历来地方官的原则,所以他只能如此这般的和稀泥,破费一点,息事宁人了事。在这里,上司追查革命党的命令被搁置了,可能的谋反罪的追究不了了之了,朝廷的利益也没有了。而那些行为似乎有“正当性”的防营,抓捕外地学生的真实用意是为了维护朝廷利益还是借机勒索,还真是说不清楚,否则的话怎么会在自家的士兵被捆绑之后,会如此轻易地被摆平。

相反,在这里我们看到,清王朝的威信已经坠落到了无可挽救的谷底,出现了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原来作为政府支柱的官僚和乡绅,已经基本上对清朝政府的安危漠不关心,在广大的基层,即使真的发生对朝廷的反叛行为,他们也并不在乎,他们更在乎的是他们自己在地方的利益和面子,如果有叛乱的话,别在反叛和平叛之间被殃及。这种现象,漫说是在清朝盛期和中期,就是庚子义和团事件以前也是不可想象的,可以说,辛亥年的中国,不仅盛产“叛党”和“叛民”,而且连官绅也不再为朝廷尽心尽力了。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当朝廷倒行逆施,大肆收权的时候,人们的反叛心才会陡然升起,当位于中国中心的武昌响起起义的炮声以后,清朝统治才会出现土崩瓦解之势。大批的地方官不是痛快地“易帜”,就是麻利地弃城而逃,多数情况下连革命党的影子还没见到呢,几个冒充的蟊贼就足以让他们缴械交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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