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一段归家读书、只跟两位八十岁老人交往的时光,有朋友问:“这段日子,对你后来做人做事,有何帮助?”我说:“没有帮助。我是不做人不做事了,才回家做学问的。”
人可以落魄地活下去,大多数人也正在落魄地活着。
王安石言:“为己,学者之本;为人,学者之末。”他说墨子以天下为己任,却为祸天下。他也重蹈了墨子覆辙,变法的旗号是整治富豪,结果更深地盘剥了百姓。老人家忘了,世上还有官僚。
容易忘事的人,还是闭门读书吧。不做坏人,是不够的,还要做到不被坏人利用。“研究冷门的学问,追求迟暮的美人,结识落魄的英雄”是一位朋友的座右铭。
学问冷了,不那么容易向“做人做事”上转化,可保纯粹。美人迟暮了才好,因为没有了火气,英雄也是落魄了才好,英雄得志了,一定失控。
我大学毕业时,还是录像带时代,司徒兆敦老师家里常年为学生翻录资料,去辞别,他拿出一本《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上面画满横线、波线,说:“买本看看吧。”
一毕业,我就打算放弃所学专业了——这个打算绝不能告诉老师。辞别那天,司徒老师凭空聊起,说他做学生时,他的老师对他有预见,告诉他:“不管你干什么,最后还是会回来。”
可想当年,我听了多么心惊。
司徒老师教纪录片,这么多年来,我未拍纪录片,但我整理口述历史的兴趣,追溯远因,是在他课上有的。面对一大堆采访文字,如何成文呢?不是文字感好,就可以解决的,成文的关键,是你对真实的态度。
司徒老师有个江湖传闻,他指导别人做片子,先问:“你剪了不要的呢?”人家把不要的素材调出来,他给补到片子里,片子就得奖了。
真正有价值的,往往是被我们放弃的。
《 大成若缺 》一书缘起于2003年冬天,当时,我因故需要了解大成拳,但从何入手呢?也无头绪。一夜写作到第二天凌晨五点,索性不睡了,出家散步,不知觉就走远了,见河边有一人在打树,便过去看看。
天还半黑着,走近了,才发现暗处还有一人在做试力,他蓄须,神色专注。我问你练的是什么,他不说话,瞪了我一眼,打树者热情地说是大成拳,问我想不想学。
我问学得多少钱,打树者就看蓄须者,蓄须者显得为难,半天才说:“五十。”他不收我学费,这是个礼节。
蓄须者是王建中师父,他当时处于失意期间,朋友、老徒弟劝他回到拳上来吧,立个场子,别管来多少人学,当给自己舒心了。打树者便是他的一位老徒弟。
王师父眼高,来人了,不是不理,就是说:“你学不了。”别人又劝他,不是培养泰森,有人想学就教吧。
有老徒弟说:“我们师父,只要来人,就火大,就是见你,没生气。”我来的时候,别人几天前刚劝过他,算是来得巧了。
王师父日后聊起这事,自己也笑,说:“我也奇怪,那天怎么没生气?还是有缘分。”
我原本的打算,只是对大成拳作个泛泛的了解。但缘分使然,和王师父越处越近。他是个典型的民间能人,独立思考,要求出一个自己的体系。
每每令我感慨,当一些学者在混事的时候,民间一直还有人做着学问。
徐皓峰
2010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