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有成是聊明白了再练,于老是练不明白不说,正相反。对于我跟崔有成学“抡拳头”去了,于老说:“多学好,只是有一样,学回来,自己总结。”自己总结——是于老的口头禅。
但我有新体会,去找于老聊,于老不跟我聊,待了会儿,就让我走了,说我百分之九十几的话,都是白费。听得我脑子一下就炸了,觉得什么意思啊?
跟崔有成练得久了,再去看于老,于老反而主动跟我聊,说:“你明白了,我再给你捅。你不明白,我不捅。你一辈子不明白,我一辈子不给你捅。窗户纸,我一辈子也捅不了几个。”捅窗户纸,也叫点真话,即直说秘诀。
原来他不说,是你的话不入耳( 不对 )。于老精通技击,根据我随崔有成学技击的程度,不断点拨我。但他不露技击,以养生家面目对外。
为何保守?王芗斋有话:“本是宝,到他身上成废物了——这样的人,能教吗?”习武要变废为宝,不能反过来,所以徒弟练到了再教,这不是保守,是老派的教授之道。
于老讲,王芗斋话少,但看中了你,话真多。他当初是这么学的,所以他也这么教。
崔有成天性活跃,爱跟人比做俯卧撑,爱戴墨镜、穿皮夹克,开玩笑的时候表情、用词都逗极了,像个很容易兴奋的艺术家,前辈们说他“无第二人”,指“大成”门内,没出过他这种个性的。这样的人能不爱说、会说吗?
但他在外人面前不说,留下的文章、录像都很少,他讲话:“我不能出卖我自己。”他对钱看得淡,有位香港人拎着一皮兜的钱来,让他给轰走了,说:“这是在骂我。他要不拿钱来,没准儿还能得我点东西。”
他录过一次像,别人求着买,他却禁止录像外流。他是保守,也是他一生求实,不看重宣传,不喜欢“搞出公之于众的一套,自己又另行一套”的做法。所以他这个能说的人,给传说成了不能说的人了。
崔有成的拳头上都是骨折骨裂的痕迹,不是打沙袋打的,是比武打的。打人能把自己拳头打裂了,可想他的力度有多大。
他身材瘦小,胆量过人。有一次游玩,他要上山看风景,别人拦他,说山上藏着小偷流氓,他说:“谁打谁啊?”一人上了山。结果真碰上了,愣让他的气势给镇住了,他说:“趁早走,你们不行。”这帮人就走了。
前辈们形容他,是“突出了胆子大”,有野性。他训徒弟时会说:“您练,您得有胆子啊!”他先培养徒弟的精神意志,说:“行不行?不行,有胆,也占上风;行者无胆,必下风。”
为了刺激徒弟,他会说凶话:“拿对方当大傻子!接触啊!打过一次人,你就想打第二次了。”
我年轻的时候好战,有拔尖的心理,老想在人之上,别人说我:“你是个灭火罐,谁火大,你灭谁。”我在人前得意,但在人后总觉得欠缺点什么。在崔有成这里,我找到了这点东西,就是精神意志和神经反射,用一个词表达,叫“应手”。
崔有成形容赢人赢得漂亮,说:“那么地应手!”应手,就是我求的那点东西。得心应手——想应手,要先得心。
崔有成如果不练拳,会是个各色的人,他练了拳,便是硬汉了,他的各色反而令人佩服。他的处世原则是“谁的账都不买”,名人、富豪、有权的、狠的,统统不买账,一辈子不给人做帮衬。遇上亡命徒,也是“你亡命吧”,敢于斗争到底。
一次他和两人在一小饭馆吃饭,七八个冲进来就打,他带的两人立刻跑了,结果发现他没跑出来,回去看,见他把这七八个人都打倒了。事后问他:“您怎么不跑啊?”他说:“跑什么啊!”
他最讨厌扛着前辈名号混事的人,说:“别说关系,别说你师爷,说你,看你能不能过我这关。”
但他对朋友仗义,从不背后说人坏话,讲:“朋友之间,背后不讲人。”朋友不对了,说:“再不好,也是朋友。一辈子,什么人跟什么人来往,都是缘分。”
他又硬气又义气,气质可以服众。跟着他走路,觉得自己也威风。跟了他一段时间,我自觉胆气壮了,奇怪这胆量哪来的?是他感染的吧,受了他的磁场了。
他脾气大,但他发脾气的时候,听人劝。一次他跟家人发火,我拦不住,就冲他急了,没想到他乐了,说:“建中,你也这么大脾气啊?”
还有一次,我故意激他发火,喝酒的时候,说:“咱俩这么多年,什么话也不在乎了,我讲句话,你要觉得不对,我立刻走人。”他没想到我说这么重的话,认真了,说:“你说。”
我说:“你没教过我真东西!”崔有成一下就火了,把我儿子喊过来,吼:“你儿子成天看着呢,你问问他,我有没有教你真的?”我:“他是孩子,他知道什么?”崔有成:“他知道,我教他!”
崔有成是真生气了,把话说乱了,但他说话算数,过后真的亲自教了我儿子。那次,他发着火,给我讲解斗步,又说:“话说到这了,我给你讲个‘一顺鞭’吧,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他讲的一顺鞭,就是随便。说走路的时候,人是很随便的,出拳的时候,要找到走路那么随便的感觉,照着走路,去实战。
——这就是应手,给了我很大启发。他的确对我没藏私的心,但他的话,也得在一种特殊状态里,才能出来。拳是艺术,得要灵感,好比作家写文章,几天都写不出一个字,灵感一来,就下笔千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