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义兄崔有成(5)

大成若缺 作者:徐皓峰


 

他看着疯狂,但他步法走得那么准确,说明控制力极强。“最多七拳”也是他给徒弟灌输的标准,说:“会是会,精是精。七拳打倒的和三拳打倒的,差距大了。”

李永宗、崔有成,都是吃亏吃出来的。我早年,过一段就失踪一段,因为比武吃了亏,回家关门总结。吃了亏,才有体验,关门一百天,闷出来一个东西,就玩这一个东西,再出门比武,就试这一个,结果好东西一个一个逼出来了——这就是李永宗、崔有成的路子。

对于“抡拳头”的说法,我对崔有成说:“打和抡是两个概念,抡是个圈,抡没有停。”他说:“我自己张口就这么说,也没总结过这个字。没想到,你抠字眼,抠出学问来了。”一个人喜欢用的词,往往透露了他深层的意识。

他说:“越有劲的人,越好抡他。他一较劲,就败了。”说明抡拳头不是蛮干,有力学上的巧妙。

组合拳,关键是怎么连上的,这拳如何转成下一拳?练组合拳的一般原则是“先求开阔,再求紧凑”。先求开阔,不是把架势拉大了,而是把上下拳之间的转化做明确了。紧凑,是把转化做隐蔽了,让敌人看不出来你一拳接一拳,是怎么连上的。所以,“连”字做好了,就赢在“连”上了。

我总结他的抡,是点中有刺,刺中有炸。点、刺、炸都在一拳里,只有自己心知。崔有成的炮拳炸力大,跟手榴弹似的,这就是浑圆力。

他的拳,看似拳击不是拳击,因为拳击没有这种力度。王芗斋说:“没有绝招,但训练有法。”训练是大成拳的训练,王老讲:“四密不传,四密不说。”起码有四个拳击所无、大成拳独有的训练法,训练不同,力度就不同。

崔有成的训练里有此四密,当然是正宗的大成拳。有人把降龙桩、伏虎桩也说成四密之一了,不对。崔有成留下了站降龙、伏虎桩的照片,便讲讲,这两桩叫功力桩,太吃功夫,腰酸腿痛得一般人受不了,但这两个桩特别强肾,力从哪里来?力从肾上来。强肾,是壮阳气。阳气足了,就有火。

今天觉得邪了,想打,还想找强手打,说明你火大了。浑圆力是火,中医讲,心是火,知道大成拳为什么练意了吧?打人是火的状态,意决定成败。

有人贬低“抡拳头”,空抬浑圆力“搭手即飞”的效果,把两个词搞成了对立的概念,这种做法脱离了实际情况。但学术就是求绝对,不偏无以成家,所以也无可厚非。

崔有成“搭手即飞”的事例多了,我亲眼所见,一个一米九的黑人跟他推手,一搭就飞出去。黑人蒙了,爬起来就摆拳击的架子,他一抡拳头,黑人又飞了,过程快极了。他说:“你不摆拳击的架子,也不会换这打。”黑人说他是本能的,请原谅。

崔有成对外说自己“不善于推手”,其实他精于推手,只是不愿意推手。他说:“推手就是断手,我能断就能推。现在的人推手都生顶,快成摔跤了,论摔,他们也摔不过我,何必跟他们费力气呢?”

他的摔法得了老辈跤手的东西,身边也有一批摔跤的朋友。他摔跤是“搭手即飞”,两人一交错,一碰一撸,对方就飞出去了,将大成拳的浑圆力化入了摔跤里。

他说推手要先制手,控制对方的来劲,在对方的来劲中找自己发力的点,口诀是“搭手如号脉”,我加上了“彻悟旁通”几字。

大成拳的核心是站桩,传统教法也是“首由站桩起”,有人说崔有成不站桩,就会教人抡拳头。的确有人来了先让打,打够了,再站桩。不是他错,而是他在教育上经验深,从实际里总结出的新做法。

比如当兵的人来学拳,站桩直得跟标杆似的,别人教可能就要不断纠正,崔有成教,不纠正,说:“改他干吗,他自己就能改过来。不对的里面,也能出来对的。”就让他错着练,错到不舒服了,就往对里走了。

小伙子喜欢打,硬让他站也站不住,崔有成就让他打,观察他本能地喜欢什么动作,然后就着这个动作教他,他追求这个动作的时候,感到需要用站桩来定型、加工了,自己就站桩去了。

学拳,先求一。我教徒弟也是,不管是什么,你得先有一样做到了。一生万物,你做到一个,后面的自然都出来了。做不到一,学得再多,也没用。

如果你一天就早晨八九点兴奋,我就在这两个小时里教你。你就喜欢养生桩,我在养生桩里教你技击,就着你的一,来生万物。崔有成教一个年轻人,教他一个炮拳,叫他只用炮拳跟人对打,禁止别的动作,这也是“一生万物”的教学原理。

你站不了桩,崔有成可以先让你做试力。他的试力跟老派做法不同,不是单纯的练功,先问:“为什么做试力?为技击服务。”做试力就要有临阵状态,要找对敌角度,含着发力,不是一板一眼的试力。

年轻人看不明白了,直接做成发力了,他就让你发力,然后点你:“发中也有试。发力就是试力,试力有多法,法法不定形,求力学之变,力学中求意念之转换。”

年轻人脑子绕住了,他就让他们对打。打完了,他说:“你们练得都觉得自己挺好,为什么在实战时就有了差距?还是练得不对!没有斗意,为练功而练功,你们就永远练不对。”

你只喜欢对打,他说:“对打是通过体验对方,找出灵活性。”你找不着,或者找着了,也在身上养不住,他就给你讲站桩了,一个桩通过几方面去站,就能站出兴趣了。

我教徒弟,崔有成来了,徒弟们求他说说。他讲:“学会抡拳头,就会站桩了,因为你懂了拳理。”徒弟们求他:“那您给说说桩。”

他说站桩要站活桩,开胯虚实,心中有物,眼前有敌。他站桩,显得轻松,好像什么功夫都没有,就是随意地一站,但他也能很随意地用——这就厉害了。轻松,是为培养灵活性。

他的桩法在调形换劲上十分独到,说:“站桩不调形换劲,岂不白站?”他不死抠外形,不穷讲究,你站你的,他只问有无效果,有效果,他就认可。

他的桩法,在角度上细微极了,有他多年总结出来的一系列指标,培养角度意识和角度的准确性,能派生步法,称为“应击感”。他会考问徒弟:“在实战中有无此角度?”无角度,就无活力,站得再讲究,也是死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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