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55年,是杂耍、中医的家庭,四岁开始练功,钻圈、大顶、学小丑。练功得挨打,父亲用烟袋杆一般粗的藤条棍打我,别看细,由于藤条有韧劲,打上去火烧火燎的,随便一下,就钻心地痛。
父亲下手狠,训练小孩就跟训练小动物似的,也没法讲理,就是打。现在回想,我这辈子为什么迷恋练武啊?觉得是因为从小练功练习惯了。我痴迷于这一艺,幼年理解不了,反正每天出一身汗,就觉得活得有意思。
过去讲“艺不压身”,多会总是好,人人有这意识。比如打算盘,过去的掌柜手里没有算盘,也空着练指法,叫“剥皮”。打算盘也是一技之长,凭这个就能有饭吃。
我八岁练少林拳,功夫没忘,天一黑就练。长成小伙子了,我在酒仙桥遇上一个练尹派八卦的师父,叫郑三。尹派是八卦掌祖师董海川大徒弟尹福所传,尹福在八国联军进北京、皇族西逃的路上是光绪皇帝的贴身侍卫。
尹派简洁,就是八个式子来回转。尹派的掌法叫牛舌掌,大拇指不是撑起来的,而是内扣,如牛舌一般,其中有内在的理法。有人说,尹福的手受过伤,大拇指筋断了,所以耷拉着——这是外行人的异想天开。
学了一段时间尹派,有个在附近练小洪拳的人,跟我处得来,推荐我去学程派八卦,说:“你知道东单有个八卦张吗?”
八卦张叫张国盛。我早知道他的大名了,他练的是程派八卦,程庭华是董海川的另一个有名的徒弟,他为人豪侠仗义,一辈子广交朋友、广收徒弟,清末时八卦掌在民间推广,他居功不小。
尹派是掰脚,回转时,前脚尖往外掰。程派则是扣步,回转时,前脚尖向内扣。尹派就是八个式子,程派有六十四手、七十二绝招、游身掌等项目,还有许多兵器。程派比尹派丰富,越简单的越吃功夫,越丰富的越引人兴趣,这是程派门庭广于尹派的缘故吧。
七八十年代,京城最火的是八卦掌,高子英是程派的第一把交椅,徒子徒孙众多,张国盛便是他的徒弟。张国盛在东单公园的场子,算是首屈一指,有“八卦张”的大名。
我到了东单公园,见练功的人山人海,练什么拳的都有。八卦张的场子占地大,徒弟一个人围着一棵树转。
练小洪拳的朋友给我当介绍人,是自告奋勇,向我显摆有关系有面子,其实跟张国盛也是间接关系,根本不熟。说的时候,他是把我镇住了,但到了人家的场子,他就尴尬了。
他提了几个认识的人,张国盛听了,那反应是说客气不客气,说冷淡不冷淡。张国盛没说不收我,但也不理我们,他的徒弟们更不理睬我们。
我知道小洪拳的朋友指望不上了,我是真喜欢,想学就得靠自己了。
别人给你尴尬,自己不能尴尬。我就在张国盛场子的外围找了棵树,开始转圈,转的是尹派的,边转边看,看熟了他们程派的式子,也照猫画虎地转程派的。
我起得早,早晨四点就到了东单公园,翻铁栅栏进去。每天张国盛来了,都看到我比他还早。几个月过后,我成了场子里的熟人,一天张国盛走过来问:“你多大了?”问我岁数,这就是要开始指点了。
我老实说了,心中暗喜,苦心没白费。晾着不理我,我揣摸,是他看我能否坚持,在测我的恒心。
当年老一辈武术名人都去东单公园,师父的场子人多,别的场子人练完了,也爱到师父的场子边观看。师父说:“一块练吧。”他们下场子练,大伙就鼓掌。他们说:“张师父特别仁义。”我们练得起劲,觉得在师父的场子里痛快。
老前辈来了,给我们说说,临走的时候,师兄弟们身上带钱的,就拿出来,也就是块儿八毛的,凑出好几块,由师兄交给老前辈。不是学费也不是好处费,就是晚辈向长辈孝敬的意思。师父的场子人气旺,老前辈们来得多,我们也饱长见闻。
师父是个喜欢徒弟的人,我们跟师父私情重。他节假日还带我们这拨徒弟出去玩,一次在颐和园,表演过“水上漂”。我们在颐和园租了条船,都穿了泳衣,颐和园水浅,深了也就到胸口,我们站在水里,用手托在水面上,一字排开,从船边排出去,师父从船头走我们的手,在水面上能走出五六步。
八卦操掌要砍树,我砍树砍得手掌是黑的,师父的手掌也是黑的。师父的“铁背靠山”厉害,后背稍发力,靠一下墙,房梁上的尘土都下来。我练后背撞树,开始练,一撞上,就震得头晕。后来,王家大院中有几棵树便是我靠死的。
师父不狭隘,不阻碍我们学别门的东西,反而希望我们得东西越多越好。他还主动带我们去求艺。他知道河北农村有一人会轻功,想让我们得此艺,带我们一伙人长途跋涉去了河北。
访到那位高人,见他家的院子几步便是一个深坑,估计是夜里秘练轻功用的。师父表明来意,此人不愿教,为了不让我们白跑一趟,给师父面子,就给表演了一下。起码,师父让我们长见闻的愿望,他满足了。
我亲眼所见,他一下便蹿上了房梁,在房梁到房顶的那么窄的空间里,做了个移身,灵活如猫,从另一侧跃下。落地时轻盈极了,鸟归巢一般,好像有一对无形的翅膀在兜着风,脚尖一点,就着地了。
没学到此艺,遗憾了,此人现在应过世了,不知他的艺有没有传下来?
回来的路上,师父说,现在的高楼大厦墙面笔直,老北京的城墙不是直的,下一层砖会比上一层的砖往外错一点,凭着这点斜度,脚尖能点上力,所以练了轻功,可以在城墙面上走,旧时代,有越城而入本领的人并不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