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一茬、我们一茬上阵穿军绿( 淘汰的旧军装,无肩章、领章 ),老插一茬人上阵穿破棉袄,有着老土匪的霸气。看了他们,就知道历史上真有过闯王、座山雕。
崔有成属于老插,但他独往独来,从不凑人数摆阵,遇上要跟他茬的,说:“你杀过人——这种话,你在我面前不要讲,你把我杀了才行。”
说英雄,谁是英雄?英雄不是死在街头,就是被枪毙了。
我们管死叫“冒了”,英雄都是冒了的。人年轻的时候,干事不想后果,追求一个“勇”字,将将十八岁,就给同龄人捅死了,或是给政府枪毙了,他们要活到现在也快七十岁了。
茬架,了不行,横了也不行。各处打架厉害的勇者,彼此都知道,各处的主茬彼此都认识。场面摆得越大,越打不起来,过了二百人,肯定就打不起来了,因为熟人越见越多。茬架的规模高到了双方都有大勇者、大主茬参与的级别,大主茬就出来讲和了。
五六十人的,可能会打,真跟古代打仗似的,双方还布阵。一般是“板砖开路”,先扔砖头,随后是“铁锨阵”,几排人抡着铁锨冲上去。
我总结的茬架技巧是,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要往那冲,一冲,对方就散了。因为人多,都不看自己,都看别人的表现,反而容易胆虚。
胜负怎么算呢?没人受伤的一方,算是胜者。或者是谁的队形没散,有一方的队形被冲散了,便打不起来了,没散的一方就是胜者。
两拨人打架,还有奖品,一般是双方各凑上十条烟、一百斤粮票,胜者拿走——茬架的娱乐性,就体现在这。
当时北京谚语“南城狠,北城恶”,社会风气可想而知。打群架逐渐升级,从冷兵器时代进入到热兵器时代,用上了枪,气枪、铁砂枪都上阵了,两拨人迎面一走,便开始砰砰响枪。即便不开枪,也要有几杆枪端出来摆阵。
这些当年的热闹,讲给现在的孩子听,孩子们都不相信。他们出生在社会秩序稳定的时代,对社会无序状态时的事,按照他们头脑中的生活逻辑,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
我年轻的时候,也害怕,不是怕打架,是怕冒名。因为我有了勇名,有的人就冒充我去打架,或者自称是我兄弟,这类事情一多,我听到了,心想坏了,完全失控,要招灾了。
冒我的名,干的事便算在我头上了,怕就怕在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事。虽然眼前乱,处处都打架,大伙觉得法不责众,没事——我不这么想,只要事做出来了,名留下了,不知道谁跟你算账,但早晚会算账。
矫正社会风气的行动已经有苗头了,打架厉害的人中,有单位的在单位上学习班,没单位的抓进班房关几天,叫“折进去了”。
社会乱成这样,肯定要整顿——这一点,我比别人看到得早。有人再叫我打架,我尽量不去,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伤了哥们义气。后来,我谈恋爱了,女友成了躲避去茬架的最大借口,我带着女友离开老城区,搬到海淀区去了。
当时海淀区就是郊区,公主坟一带多是庄稼地,八一湖公园还是个渔村,有养鱼养虾的生产队。
我住公主坟北面的一个村子里,我那时是个时髦青年,长发、花衬衫、喇叭裤、蛤蟆镜,当地的人物一见我,心里就有了数,肯定是个勇者,以为我要在此地争名,于是先要灭了我。
他们一帮人来住所访我,包里有砖头,腰里有刀子。或是在路上碰见了,就几个人堵住我。谁惹我,我就说服谁,说服不了,就动两下手,只求应付过去。
说服的话多为:“我也不说我是谁,你们也别打听我。这块是我奶奶家的房子,我就是在这住。你们玩你们的,我住我的。”表明不跟他们争地盘。
动手,多是小擒拿手。说着说着话,谁要灭我气焰,抬手推搡我,我就别住他腕子,或是两拳打倒,人倒了就行,不让你有伤,绝不下重手。他们就叫了:“嘿,哥们,你是会啊!”我说:“不算什么,要说会,谁都会。”
动完手,还能接着说话,就不会再打下去了。
他们开始是防备我,见我住着不声不响的,还会功夫,觉得可以为其所用,又示好,茬架时叫我去。我表态很干脆,坚决不参与。
在这块地方要茬上架,架也是没完没了的。这里机关大院多,茬架多是平民子弟和大院子弟对阵。大院子弟物质条件优越,穿崭新的军绿( 不带徽章的绿军装 ),骑着飞鸽、永久的名牌自行车出来摆阵,阵势整齐,远远望去,跟大阅兵似的,非常漂亮。
平民子弟穿得五花八门,也没自行车。但一打起来,还是平民子弟占便宜,因为敢豁出命干。大院子弟生活好,前途无量,后顾之忧也多,认为如果打架伤残了,耽误前途,不值得。
但大院子弟在一件事上没有后顾之忧,就是不怕被抓进班房,进去了,很快父母就托人将他们放出来了,这叫“捞人”。
所以打架,不是比谁的拳头硬,是比谁的爹妈硬。平民子弟和大院子弟一块蹲班房时,彼此间还称兄道弟地聊天,等大院子弟被捞出去时,他们还对平民子弟说:“哥们,别急,我捞你!”显得很义气。
平民子弟心里有数,知道绝不能指望他们,但他们有这句话,就算他们做人到位了,一笑付之,挥手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