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
看到书的题名《大师·大学》,却想起了一段关于“小学”的故事。
如果某个书店进了一册叫做《小学识字教本》的书,估计营业员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分到启蒙教育的书架上。然而,这本书实际上却是一本语言学的专着,解释了三千多个常用汉字的形音义规律,并联系现代方言口语,以探求文字的本义及词汇中的同源关系,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给这本书起了这个古怪名字的,正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无可非议的一位大师,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陈独秀。
在我国古代文献中,把研究声音训诂、说文考据称为“小学”。说来,陈独秀给自己的书起如此费解的名字,是很有其道理的。
当时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陈立夫对此书颇为欣赏,有意列为国文教员参考书。不过,如此书名,到了书店里肯定造成混乱。所以,请先生改个书名。
结果,陈独秀“大师”脾气发作,表示不可更动一字,既然要改名,索性不出了。
两万大洋的稿费已付,但贫病交加的陈独秀,到死不用这笔钱。
扪书暗问,作为倡导白话文的领军人物,陈独秀不知道他这本“小学”书会弄到给孩子买参考书的家长骂街吗?
大师,在我们眼里和心里,就是这种学问很大,但总会在某个地方不转弯的人物。
南渡北归几十年之后,我们慨叹着大师们的离去,写下了一系列描述他们的作品。
《大师·大学》是不大一样的。
看完这部书稿,心中有一丝欣喜,一丝钦慕,还有一丝疼痛。
这部书中,大师们仿佛直接被拉到了我们身边,甚至可以让我们听到“大人们,向左转”这样的声音。
读到最后一页,把书合上,脑海里忽然闪过一段对大英帝国的描述——号称日不落国的大不列颠,有三个支柱:殖民地、海军和传统。
饥不能食,寒不能衣,而传统,偏偏被列在殖民地和海军的后面,成为日不落国的压轴底牌。
这是为什么?
也许,只有读了中国的大师们的故事,才能真正醒悟——传统,意味着文化,也意味着积淀。
中国和鼎盛时代的大不列颠一样,都不是一个单一民族国家,使中国人彼此认同的,不是民族,而是文化。
而积淀,从大处说,是一代代人站在前人肩膀上推动历史前进的折射,从小处说,是你父亲手上的温暖——而这温暖也是他的父亲给他,代代相传,绵绵相续,斯为我国不绝之魂魄。
在西南联大简陋的校舍里,我们的大师,就是用他们那种不会拐弯的坚韧,传承着一个如同风前残烛,却荧荧不熄的文明。
所以,大师们的坚持,就有了为往圣续绝学的意义。
常常听到这样的感叹:大师不再。
回过头来,确实会引人惊奇,从清末开始,中国这块土地上涌现的大师之多,几乎可称历朝历代的异数。
读到《大师·大学》中对于蔡元培、梅贻琦、陈寅恪、辜鸿铭、胡适等各位先生的描述,你会忽然醒悟到——这个异数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伤感和壮烈。
某人修屋,当年院内梨花盛开,灿若云锦。道衍见之,叹息曰必定是修屋伤了梨树的根。次年,梨树果然死去。
原来,梨树是知道自己将死,故此以生命最后的灿烂,换取更多的种子有机会繁衍。
清末民初,中国文明的命运,也正是如受伤的梨树一样。作为一个绵延几千年的文明最后的信徒,大师们在危机面前迸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他们顽强地守护着这个文明的心脉,并且用各种或激进或固执的手段,尝试着为这个衰亡的文明走出一条生存的道路。即便是陈独秀这样最初是要将这个世界彻底革命的先驱,骨子里也无法割舍对于这个养育自己的文明的深深依恋。
我们的大师,仿佛那些开得最灿烂的梨花,是这个文明在危亡时刻对自己的挽救。
他们,成功了。
我们的文明已经起死回生,梨树的伤痛已经开始平复,所以,今天,梨花也不再如此灿烂,但是,我们会相信每年都可以看到有花开放。
同时,也可以在《大师·大学》中,来重温那段梨花丛中大师们写就的历史。
我等,何其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