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历史到了1964年12月29日，年届古稀的毛泽东在中南海丰泽园内的书房读史阅至《旧五代史·庄宗本纪》“三垂冈之战”一段内容，不禁触动情怀，思接千载，对李存勖的军事指挥才能，击节赞许，提笔批了“先退后进”四字评语。“先退”当指李克用死后，李存勖宣召周德威班师回转太原；“后进”自然指的是李存勖出其不意地墨绖出征驰援潞州。这种战术，毛泽东在他的军事生涯中曾经不止一次的成功运用，每次都能获得克敌制胜的战果。读史至此，见年轻的李存勖运用这一战术，初试锋芒，便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不由大加赞许。于是联想到年轻时读过的一首关于三垂冈战役的咏史诗，岁月流逝，已经记不清是何代何人所作，略加沉吟提笔给田家英写了一封信：

家英同志：

近读五代史后唐庄宗传，三垂冈战役，记起了年轻时曾读过一首咏史诗，忘记了是何代何人所作。请你一查，告我为盼！

田家英接到信，立即查找，把查得内容告知主席。毛泽东非常高兴，立即挥毫把严遂成这首诗书成横幅，挂在书房内。

毛泽东的书法大气磅礴，一向为人所重。再加上他的片言只语、一文一字都被人们奉为圭臬，以为里面深意无穷。这幅书法珍品一经面世，立刻引起周围人的关注。人们纷纷揣测：主席何以忽发思古之幽情？主席读史一向“古为今用”，这幅墨宝深意何在？有何玄机？

一天，左右的年轻人终于忍耐不住内心的好奇，见主席心情不错，有了闲暇。于是试探着问道：“主席，这首诗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讲给我们听听？”

毛泽东平时对年轻人十分平易。慈祥地笑了笑说：“这首诗是歌颂李克用父子的。”

“李克用父子是什么时候的人呀？”

“李克用父子是五代时期后唐的两位开国皇帝。”于是毛泽东便娓娓讲述起来。年轻人听得入迷。讲述结束了，听的人个个意犹未已。有人问道：

“主席，这首诗伟大的现实意义是什么？”

毛泽东意味深长地说：“彭角灯前老泪多呀！”

左右的年轻人陷入了沉思。

时过不久，毛泽东偶染微恙，住进了医院。身边的医生大概也见到了毛泽东手书的《三垂冈》诗，委婉地请求主席惠赠墨宝。毛泽东情意难却，便写了一幅条幅送给他。内容是：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毛泽东此时的心境是耐人寻味的。以其在全国人民心目中崇高无比的地位，何以会有如此不无缺憾、忧伤的感慨呢？这一时期，他在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卷二百二十七《后唐天梁》一节的天头上又加批语道：“生子当如李亚子”——他对后唐庄宗李存勖的钟爱可以说无以复加了。毛泽东是人，不是神。他应该有一个普通父亲年近迟暮时爱子、疼子，希望有一个非凡儿子，继承自己未竟大业的通常心情。

毛泽东批注的这段史籍，记述的是李存勖在朝城作出奇兵突袭后梁的首都汴梁之后，遣返家属回邺都，准备破釜沉舟和后梁作生死一搏的情况。他对皇后刘氏和皇子继岌说：“事之成败，在此一举。若其不济，当聚吾众于魏官而焚之！”情形颇为悲壮，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概。接着，便亲自率领大军，自杨刘渡黄河，经郓州，济汶水，破中都，生擒后梁大将王彦章，直下汴梁。这确实是古代军事史上的神来之笔，难怪毛泽东大加赞赏了。

李存勖在五代时期确实是曲指可数的军事奇才。他在同后梁十数载征战于大河两岸“兵败而复胜，师正而出奇，询谋良将，决断胸中，履险若夷，及锋即用”，实在罕有其匹。毛泽东非常欣赏他这种敢说敢做、敢打敢拼一往无前的性格。在《庄宗本纪》“胡柳坡”之战一节，毛泽东再次评点道：

“胡柳坡正面突破不成，乃从东向南打大迂回，乘虚而入，卒以成功。”

胡柳坡之战发生在918年，这是李存勖继承王位后征讨朱梁的一次重大战役。六月间李存勖自杨刘渡河，自东而西；八月间攻入后梁郓、濮二州，十二月决战胡柳坡。从进军路线看正是毛泽东所说的“从东向南打大迂回”。为了阻挡晋军前进，梁将谢彦章深沟高垒，并且掘开黄河，河水淹没数十里。李存勖亲自驾小舟探测河水深浅及流势。他对诸将说：“梁军根本无意和我军作战，只是想借河水保护自己阻当我们，把我们拖得筋疲力尽。我们不能任其摆布，应当涉水发动攻击！”于是六月二十三日涉水前进。李存勖当先前行，将士们一手撩起铠甲，一手举着刀枪，紧随其后。当天河水突然下落，水深没膝。后梁军在南岸迎战；晋军无法登陆。李存勖命将士稍退，引梁军追击。到了中流，晋军擂起战鼓，齐声呐喊，猛烈反攻。梁军支持不住，败归南岸。晋军乘胜登岸，梁军大败，死伤惨重，河水尽赤。谢彦章仅逃一命，晋军攻占梁军四个营寨。

李存勖决定乘胜对后梁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八月间自杨刘进入郓、濮二州，沿河西进，驻扎麻家渡。后梁大将贺环、谢彦章率军驻扎濮州北面的行台村。两军旗鼓相望，但没有交战。李存勖逞勇好斗，常常亲自犯险，陷敌。左右劝他说：“大王一身系万民祸福、社稷安危；唐朝中兴大业全在大王一人身上，如何不珍惜自己？”李存勖笑着说：“平定天下，除非身经百战，哪能到手？一味安居深宅大院，只能把自己养得肥肥胖胖，能有何为！”

匹夫之勇固不可取，但其无惧无畏的英雄豪气正是创业之主必不可少的品质。恐怕这也正是毛泽东赏识他的原因之一。

晋、梁大军在麻家渡相峙一百余日，梁军紧闭营门，晋军百般挑战，梁军置之不理。十二月间，战机终于来了：后梁军中将帅失和，贺环诬陷谢彦章私通晋军，诛杀谢彦章。李存勖决定采用“运动战术”相机破敌。于是下令毁弃大营，十万大军直捣大梁。贺环听到李存勖西进的消息，也放弃大营衔尾赶来。十二月二十三日，晋军到达胡柳坡（山东鄄城县西北）安营扎寨。次日凌晨，后梁大军便也赶到。李存勖多日寻求决战没有机会，通过“运动”，决战机会终于到来，决定立即展开攻势。老成持重的周德威认为梁军远道而来没有休息，晋军营寨已经十分坚固，深入敌境，一举一动必须万无一失，不可轻易行动。李存勖道：“前些日子在黄河岸边只恨找不到战机，如今贼兵就在眼前，不马上进攻，还等待什么！你怎么如此胆小如鼠！”于是，不听周德威的劝阻，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