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用笑道：“我不过鄙其矫情罢了！想讨贼便讨贼，要称帝便称帝，何必口是心非，惺惺做态！”

于是召见蜀中使臣，当面说道：“蜀王要称帝便称帝，望其好自为之，自求多福。至于本王，世受皇唐深恩，赐姓名，系宗室，不敢生妄念，背臣节。公还蜀后，为我上复蜀王，多谢美意！”蜀使道：“久闻大王与梁仇深似海，今日竟无意复仇乎？因何坐失良机？”

李克用朗声大笑，声震殿瓦：“吾无日不思灭梁复仇，国仇、私仇集于一身，只是要光明正大罢了！更不能亏了臣节！”

蜀使喏喏而退。李克用心潮翻涌，上源驿风雨之夜的惊雷疾电又在耳旁轰鸣起来。

中和四年，黄巢退出长安后，和蔡州秦宗权合势，声威复振。唐朝调集朱温、诸葛爽等各路人马追剿都不能奏效。不得已，朱温等人又联名上书，请调李克用南下进剿。李克用连战连捷，四月间大破黄巢大将尚让于太康，再破黄业于西华。五月间进军中年，大破黄巢于王满渡。黄巢带领妻子兄弟千余人东逃，李克用穷追不舍，直追至曹州。

当月，李克用得胜班师，路过开封。朱温出城迎接，在封禅寺犒赏李克用的部下，并请李克用到府上做客。当日大摆宴席，盛张歌乐，招待李克用。李克用酒醉，言语之中，难免居功狂傲。朱温一向忌妒李克用的威名，不禁心生歹意。当晚把李克用及其随从安置在上源驿住宿，却与部将杨彦洪密谋，趁李克用酒醉暗害李克用。

杨彦洪命人用车辆、栅栏堵塞上源驿周围的大街小巷所有道路，半夜发兵围攻上源驿。李克用烂醉如泥，杀声动地，却浑然不知。随从十余人从梦中惊醒，拼命抵抗。侍从郭景铢吹灭灯烛，把李克用藏到床下，用被褥裹起来，以凉水洒面，把他叫醒，告诉他，朱温要谋害他。李克用才醉眼朦胧中，拿起弓箭，投入战斗。这时烟火四合，眼看李克用就要葬身火海，却暴雨骤至，雷电大作，李克用在薛铁山、贺回鹘及义儿们的保护下，突围而去。杨彦洪率众随后追来。行至汴桥，史敬思一人断后，夜雨中箭无虚发，把追兵拦住，李克用方得脱身。黎明从尉氏门缒城还营。史敬思和监军陈景思战死。到了天明，李克用要带兵攻城，刘夫人劝道：“司空为国讨贼，赴各路诸侯之急，朱温谋害，自有朝廷论列。若反戈攻城，其曲在我，小人反倒有了借口。”李克用自忖久战之后，势力单薄，没有必胜的把握。只好强忍胸中恶气，回转太原，立即上表陈奏朝廷，备述朱温加害情况。唐僖宗刚刚依靠朱温、李克用二人平定黄巢，哪敢得罪二人？只好两方安抚，曲意调处；朱温则推脱说，这事情他根本不知道，是朝廷使臣和杨彦洪二人密谋所为。李克用怨愤难消，只好兵戎相见。无数次交锋，互有胜负。仇怨越积越深，渐至不共戴天。

李克用陷入沉思。张承业在一旁提醒道：“蜀使就要返回四川，大王何不命人修书一封，交于蜀王，一来表达忠贞之志，二来示以结好之意？”

李克用从沉思中醒来，失笑道：“快请李学士修书交于使臣！不是监军提醒，我倒忘了！”

李克用所说的“李学士”，名叫李袭吉，原是宰相李林甫之孙，极有文彩，书信章奏为一时之最。李克用和朱温战战和和，往来论列事非，书信多出其手。一次李克用战败请和，李袭吉代写的书信中写道：

且仆自壮岁以前，业经陷敌，以杀戮为车作；号兼并为永谋。及其首陟师坛，躬被公兖，天子命我为群后，明公许我以下交，所以敛迹爱人，蓄兵务德，收燕蓟则还其故将，入蒲坂而不负前言。况五载休兵，三边校士，铁骑犀甲，云屯谷量。马邑儿童，皆为锐将；鹫峰宫阙，咸作京坻。问年犹少于仁明，语地幸依于险阻，有何觇睹，便误英聪。

况仆临戎握兵，粗有操断，屈伸进退，九贮心期。胜则抚三晋之民，败则征五部之众，长驱席卷，反首提戈。但虑毁突中原，为公后患，四海群谤，尽归仁明，终不能见仆一夫，得仆一马。锐师倘失，则难整齐，请防后艰，愿存前好。矧复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回纥师徒，累从外舍。文靖求始毕之众，元海征五部之师，宽言虚辞，犹惑得志。今仆散积财而谋勇辈，辇宝货以诱义戎，征其密亲，啗以美利，控弦跨马，宁有数乎！但缘荷位天朝，恻心疲瘵，峨峨亭障，未忍起戎。亦望公深识鄙怀，洞回英鉴，论交释憾，虑祸革心，不听浮谈，以伤霸业。夫《易》唯忌满，道贵持盈，倘恃勇以丧师，如擎盘而失水，为蛇刻鹤，幸赐徊翔。

仆少负褊心，天与直气，间谋诡论，誓不为之。唯将药石之谈，愿托金蘭之分。倘愚衷未豁，彼抱犹迷，假令罄三朝之威，穷九流之辩，遣回肝膈，如俟河清。今者执简吐诚，愿垂保鉴。

据说，朱温看罢书信，对敬翔等人说道：“李克用兵败乞和，望喘余息，犹气吞宇宙，还说什么‘马邑儿童，皆为锐将’‘阴山部落，是仆懿亲’！卿等回信，狠狠为朕骂他一通！”敬翔等人遵命，写了封回信，但无论如何没有李袭吉的文笔气势。朱温叹道：“李克用斗绝一隅，安得此才士！如吾之智算，若能得李袭吉这样的笔才，如虎添翼矣。”敬翔等人自愧弗如，李袭吉文名益盛。

当下李袭吉奉命，文不加点，写了一封书信。书曰：

仆经事两朝，受恩三代；位叨将相，籍系宗枝，赐斧钺以专征，征苞茅而问罪。鏖兵交战二十余年，竟未能斩新莽之头颅，断蚩尤之肩臂，以至庙朝倾覆，豺虎纵横。且援任分忧，叨荣冒宠，龟玉毁于椟，谁之过欤！俯阅指陈，不胜惭恧。然则君臣无常位，陵谷有变迁，或箠塞长河，泥封函谷，时移事改，理有万殊。即如周末虎争，魏初鼎据。孙权父子，不显授于汉恩；刘备君臣自微兴于涿郡。得之不谢于家世，失之无损于功名。适当逐鹿之秋，何惜华虫之服。唯仆，累朝膺宠，奕世输忠，忝佩训辞，粗存家法。善博奕者唯先守道，治蹊田者，不可夺牛。誓于此生，不敢失节。仰凭庙胜，早殄寇仇。如其事于愿违，则共臧洪游于地下，亦无恨矣。

唯公社稷元勋，嵩、衡降祉，镇九州之上地，负一代之弘才，合于此时自求多福。所承良讯，非仆深心。天下其谓我何，有国非无节也。慺慺孤恳，此不尽陈。

李克用看罢，付于蜀使，命其转致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