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托孤
帝国虽然已经千疮百孔,刚过三十岁的帝王却还春秋方富,朝廷内外各方势力更迭转换,依然可以在强有力的中央集权范围内得到解决,所有人都在享受这种短暂和平带来的快乐,殊不知一场权力争夺的政治大风暴正在悄悄临近。
咸丰十年(1860)七月,英法联军屡败清军,兵逼通州。咸丰帝又气又急,扬言要御驾亲征,但随即又同意英使入京换约,但要求使臣递国书时需行跪拜礼。试想马戛尔尼觐见乾隆帝尚且不肯屈膝,英使如今胜券在握,又19岂肯称臣?谈判中止,双方再次兵戎相见,北京防线一溃千里,仍在圆明园醉生梦死的咸丰帝听到噩耗,惊慌失措,恨不得立马拔脚便逃,这引起了一些大臣的强烈反对。大学士周培祖冒死质问:“国君应与社稷同在,你逃往哪儿!?”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 、醇郡王奕譞等宗室抱足苦谏,但恐惧还是战胜了江山社稷,咸丰帝走意已决。正当他又羞又恼时,肃顺、端华等大臣支持了他外逃的计划,咸丰帝如久旱遇云霓,找到了依靠。
肃顺成了外逃热河直到咸丰帝去世期间咸丰帝的肱股大臣。肃顺以刚毅果断著称,果断地处理过“戊午科场案”、“户部铸钱局案”、“户部银库贪盗案”,致使大小数百名官员人头落地,官场风气为之一肃,三起大案也使他名震天下。肃顺借这三案巧妙地达到了排除异己、培植力量、把持朝政的目的。肃顺十分鄙夷满人,说“咱们旗人混蛋多,懂得什么”,但对汉人十分尊重,说“汉人是得罪不得的,他们那只笔厉害得很”,因而他的身边笼络了一批有才干的汉臣。
英法联军突破通州防线时,咸丰帝已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历来深居皇宫的咸丰帝何曾见过这阵势,吓得惊慌失措,下令“北狩热河”。因为事出突然,一些嫔妃无车可坐,咸丰帝也顾不得往日温情了,下令将她们滞留圆明园,英法联军入园时,她们全部投水自尽。逃难的过程中,因为条件艰苦,主管大臣肃顺成了众矢之的。咸丰帝向热河逃难的第一天,晚饭只吃到到了烧饼、老米膳、粳米粥等粗粮,到第二天早上,才喝到一点猪肉片汤。
连平常吃惯山珍海味的皇帝都吃不到好东西,别人可想而知,大家只能喝豆浆。不当家自然不知柴米油盐贵,一向娇生惯养的嫔妃们见条件艰苦,一味迁怒于肃顺。嫔妃们纷纷猜测,肃顺本人花天酒地,却只给皇后供应素菜。慈禧入宫近十年,早已习惯了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颠沛流离的苦,因为坐着的车太不舒服,要求换辆好点的,肃顺骑在马上冷嘲热讽地说,现在兵荒马乱,是什么时候了,有一辆车就不容易了。
好不容易到了热河承德避暑山庄,咸丰帝还是又惊又怕,宿夜忧叹,难以入眠,更加沉湎声色,加上体质孱弱,渐渐病入膏肓。北京城的战事已经尘埃落定,上百年皇家园林毁于一旦,祖宗基业在他手中变得支离破碎,咸丰帝肝胆俱裂却无计可施,他不愿回转京城面对满目疮痍,宁愿背负骂名,继续留在热河纵情声乐,在天昏地暗中享受他人生最后的疯狂。庸主在位,必出权臣。咸丰帝无心政事,热河的大权把持在以肃顺为首的权臣手中。
战事刚定,热河物资缺乏,这些娇生惯养的妃嫔每日清汤淡水,必然日久生厌,后宫妃嫔把所有积怨全部发泄到肃顺身上。为了维持皇家礼仪,咸丰帝的膳食依然维持二十多个菜的宏大场面,皇后曾建议咸丰帝削减,咸丰帝本不情愿,最终勉强答应,肃顺等人却将其驳回,这引起了皇后的不满。
咸丰帝还令肃顺等大举修葺热河,搜罗娼优,每日声色歌舞,身体自然每况愈下。后宫嫔妃把这一切罪责归于肃顺,指责他是为了蒙蔽圣听,好把持热河朝政。三人成虎,流言累积,肃顺成为后宫的矛头所向。
肃顺弄权揽政也引来了许多冲突,同样野心勃勃的慈禧成为了他的重要对手。英法联军侵华时,肃顺等力主逃往热河,慈禧表示反对;《北京条约》
签订后,慈禧劝说咸丰帝早返京城,而肃顺坚持继续留在热河疗养;咸丰帝重病在榻时,慈禧又力劝咸丰帝召肃顺的宿敌恭亲王至热河。肃顺早将她视为眼中钉,常在咸丰帝跟前离间他们的夫妻情分。
肃顺和慈禧究竟谁是谁非,无论是只为慈禧辩解的清宫档案,还是心向肃顺的某些民间野史,都没有十足证据在这些细节上明辨是非,但无可辩驳的是,一向弄权揽政的肃顺遇到了嗜权如命的慈禧,一场殊死搏斗是在所难免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咸丰帝与众妃嫔泛舟湖上。慈禧见咸丰帝兴致很高,想到自来热河以后咸丰帝对自己的种种猜疑和冷落,决计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希望能弥补嫌隙。慈禧称自己曾生活于南方,有过驾船经验,一定要亲自操桨划船,咸丰帝玩兴正浓,立马答应。不料,慈禧撑篙不稳,船只发生侧翻,咸丰帝不慎跌落水中,湖上顿时一片慌乱。慈禧弄巧成拙,一时也慌了心神,不知如何应对。幸亏侍卫眼疾手快,很快将其救起,咸丰帝不但跌伤了脚,也弄得狼狈不堪,在众大臣妃嫔面前丢了面子,难免迁怒于慈禧。自热河开始,咸丰帝便不再让她处理奏章;自落水事件后,连慈禧提出的参政建议,咸丰帝也怀疑是别有用心。咸丰帝曾私下里对皇后说过,慈禧有干政的迹象,野心勃勃,不得不防。见咸丰帝起了嫌疑,肃顺觉得有机可乘,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提醒咸丰帝努尔哈赤时期那个叶赫灭清的预21言,目的是想借咸丰帝之手铲除这个潜在的最大政敌。
慈禧姓叶赫那拉,那拉即太阳,叶赫即河边。明初,“河边的太阳”叶赫部打败了自称是“大地上最尊贵的金子”--爱新觉罗家族,成为东北四大部落之一。明万历年间,建州女真的爱新觉罗家族与海西女真的叶赫部在称霸中两强相遇,智勇双全的努尔哈赤所向披靡,将叶赫城杀得血流成河,叶赫部首领金台石临死前厉声呼喊:“我的子孙,即使仅存一个女子,也必将颠覆满洲!”从此,清朝祖制,后宫不选叶赫氏,可时日一久,这条规定也成了一纸空文。
有一次,咸丰帝卧病在榻,肃顺侍立一旁。咸丰帝谈到对慈禧最近作为的种种不满时,肃顺劝咸丰帝效仿“钩弋夫人故事”,将慈禧杀害。钩弋夫人是汉武帝晚年的宠姬,汉武帝准备立钩弋夫人之子弗陵为帝,然而害怕将来主少母壮,母后干预朝政,重蹈吕后干政的覆辙,因而借故将她幽禁。无罪受罚,后钩弋夫人在云阳宫抑郁而终。咸丰帝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纵观局势,一直犹疑不决。
为了达到整垮对方的目的,肃顺和慈禧彼此中伤,斗争已到了你死我活的激烈程度,在后宫中逐渐失宠的慈禧在政治上已渐显颓势,甚至一度有了性命之忧,她必须反戈一击,争取主动。
慈禧得知咸丰帝有仿效“钩弋夫人故事”的念头,吓得整日忧惧难安。
皇后生性善良,不忍其母子分离,主动回避,让慈禧日夜抱着儿子在咸丰帝病榻前哭泣,以求得咸丰帝的同情。咸丰帝看了看昔日的宠妃,回想起往日的种种柔情,想到她为皇室诞下唯一的子嗣;他又看了看年幼的儿子,小载淳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咸丰帝忍不住一阵心痛,不忍心儿子失去生母,当然他也担心,慈禧一死,刚愎自用的肃顺会像清初的鳌拜那样专权擅政,他需要富有谋略的慈禧来制衡肃顺等权臣。
到咸丰十一年(1861),咸丰帝大多时间都缠绵病榻,但只要偶有好转,他便饮酒、宠幸妃嫔、大肆赏戏。他总是要玩得尽兴而眠,想到国事糜烂,时日不多,身后事难以预测,他内心狂躁,无法宁静,只能用酒精、鸦片来麻醉自己。七月十四日,病情刚有起色,他便传热河官员一同到烟波殿赏戏,戏到深夜,他仍然意犹未尽,可此时他早已多日未曾进食,身体虚弱得如风22中枯叶。两天后,咸丰帝终于油尽灯枯。午饭刚过,咸丰帝便晕厥过去,直到深夜才悠悠醒转,神智虽然还算清晰,但力气全无,他知道自己大行将近,身后事必须做出安排,可他连举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日深夜,他召见了自己最信任的八大臣,面授遗旨,将独子载淳立为皇太子,任命八大臣为顾命大臣。八位顾命大臣的领袖人物是肃顺,另七人为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驸马景寿、兵部尚书穆荫、户部左侍郎军机大臣匡源、帝师杜受田之子工部侍郎杜翰、太仆寺少卿代草御诏焦佑瀛。八位顾命大臣中四人为宗室贵族、军功贵族,四人为军机大臣。载垣等请咸丰帝用朱笔亲自誊写,以示郑重,但咸丰帝此时已经进入弥留,不能握笔,只能口授,命廷臣代写。八大臣离开时,已是次日子时。咸丰帝喘上一口气来,觉得疲惫不堪,御医示意让他休息一下,所有人退到殿外等候。这是一个不眠夜,行宫内整夜灯火通明,后妃们不敢惊扰圣驾,在自己寝宫内焦急地等待召见,大臣们侍立在外殿,一步也不敢离开。
次日清晨,咸丰帝喝了些流食,状态稍有好转,立马召见了皇后。此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是谁,他有些后悔往日对皇后的冷落,他真希望唯一的子嗣能是皇后亲生。皇后生性善良稳重,慈禧足智多谋,将来难免母以子贵,咸丰帝担心慈禧会对皇后不利,对江山社稷不利,将来说不定像吕后、武后一样女主临朝,大权独揽,他郑重地将一份手谕交给泪痕满面的皇后,再三叮嘱皇后:“此后她如能安分守己,则罢;否则你可出示此诏,命廷臣传朕的遗命除掉她。”慈禧揽权不幸被咸丰帝言中,只是这份密诏最终没能成为慈安太后的护身符,反成了她的催命符。狡诈多变的慈禧在慈安生病时,割肉作药引,感动得老实的慈安当面将遗诏烧掉。阴险毒辣的慈禧表面上对慈安感泣不已,实际上已起杀机,遂借向慈安进献点心之机,暗下毒药,加以谋杀。他一样不信任肃顺等八大臣,肃顺刚愎自用,容不得异己势力,将来大权独揽,难免只手遮天,像鳌拜一样存有异心。为了防止权臣擅权,咸丰帝另外还交了一枚“御赏”印章给慈安。随后,咸丰帝召见了一直等在宫门外的慈禧。慈禧抱着儿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咸丰帝的病榻前,儿子载淳还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但他被行宫内悲戚的氛围感染了,闪着眼泪搂住父亲,用他的童言稚语安慰父亲。咸丰帝更加伤感,瘦弱的脸不时流下两23行清泪。慈禧只是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咸丰帝将“同道堂”印章交给儿子载淳,暂时由生母慈禧保管,又很隐晦地叮嘱她不得效仿武则天,应安分守己,辅助幼帝。慈禧对咸丰帝的警告几乎充耳不闻,她明白授予“同道堂”印章等于赋予她大权,她表面悲戚,内心狂喜,她要利用这枚印章为自己母子赢得更大的生存空间。咸丰帝规定,顾命大臣拟旨后要请两位太后盖上“御赏”
和“同道堂”印章方能生效,但他没有明确彼此权力的大小。咸丰帝希望顾命大臣与两宫太后彼此制约,权力权衡,既避免权臣只手遮天,又防止后宫专政,年幼的皇帝平安长大后能顺利地接管政权。
安排停当后已到了次日午时,咸丰帝不免感到饥饿,想喝冰糖燕窝,却剧咳不止,又想喝些鹿血,太监飞奔出去取,咸丰帝有些无奈,他等的鹿血还在路上,但他自己已能感觉到身体的各个部分正在抽丝般仙去,最后一口长长的吸气再也没有呼出,年仅三十岁的咸丰帝奕詝在烟波致爽殿驾鹤西去,殿内哭声震天。当时载淳年仅六岁,皇后二十五岁,慈禧二十七岁,热河行宫的行政大权落入了八位顾命大臣之手。
这位庸碌无为的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精明过,连他的临终托孤都漏洞百出:一是没有充分认识到慈禧的政治能力;二是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股势力--以恭亲王为首的帝胤势力;三是完全漠视了一个重要事实,慈禧拥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天然权力。在强手如云的皇权斗争中,一招即可置敌于死地,何况是如此重要的硬伤。咸丰帝的临终托孤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历史上著名的辛酉政变即将登场,它将咸丰帝临终前的安排彻底颠覆,慈禧将在今后的中国政治舞台上纵横捭阖达四十八年之久,历史将掀起它风云变幻的另一页,慈禧的时代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