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纯血王子
勃吕萨尔之盟我会依照你给予我的恩德回报你。
』『我会加倍报答你,这是我的承诺。----一只黑色的鸫鸟,骤然从一大片暗绿中夹杂褐黄的密林里高高飞起。
它孤独地飞去,在远方深湛的长天,划下一道黑色的痕迹,身后留下更冷的空寂。
旷日持久的战争使沿途几乎看不到人类的生活。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带回了远古洪荒。
一队骑士来到了树林中。他们身穿镶锁子甲的牛皮上衣,牛皮裤子,外罩带风帽的长披风。马肚子上包裹着毛毡,骑士们用披风紧裹着身上的甲胄。
林中比外面还要寒冷,夜的阴影还未完全从高大的橡树和松柏之间退去。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射向泥泞的道路和依稀的薄霜。沉郁厚重的松木气息之中弥漫着潮湿的腥味。
四周非常寂静。只有寒风袭来,吹动树梢,才发出一阵低响。树枝摇晃着,大树上面,天空湛蓝,却凝滞得令人感到恐怖。
马匹在泥泞中颠踬地走着。
不时会看到一两具残缺的人的尸骸,躺在大树下的烂泥里。没有了血肉的头骨长满绿苔。肌肉被狼啃得精光的臂骨和腿骨,散落在草丛中和灌木旁边。
有的尸体只剩下躯干,空空的肚腹犹如发黑的泥坑。不远处是孤零零的头颅,污泥一般的脸,牙齿咬得紧紧的,依稀能够辨认那最后的表情。
这里,那里,偶尔会看到树枝扎成的十字架,竖立在一抔埋骨的新鲜的泥土上。
再向前走,尸体的恶臭骤然强烈起来。
一只毛色灰暗、腹部膨起、浑身沾满泥浆的林地母狼正在撕扯一具残尸大腿上的腐肉。这情景一路处处可见,但几个骑士的马还是顿时惊惧地长声嘶鸣,前蹄高高抬起,身子几乎直竖起来。
那几个人连忙拉紧缰绳,以免从马背上跌下。狼抬起头,后腿微微一蹲,冲着他们威胁地张开嘴。它年轻同类白森森的利齿,在它的嘴里已经发黄了,下颌的一颗尖端残损了,但它的眼神却更为凶狠。对峙不到片刻,它便低下头在尸体上面接着啃噬,对骑士们恐吓它的动作完全置之不理。
一个骑士举起手中的重剑要对它猛劈下去,可为首的年轻人说道:
"别去理它,罗恩!"
他们一路走来,早已厌倦了对狼的杀戮,他们杀得已经够多,但却绝不可能穷尽。众人催动浑身还抖个不停的马,绕过母狼,继续朝前走。
越过丛林,渐渐看到一座座木制的或石块砌成的房屋。房屋历经劫掠已经残破不堪,和烧毁了的屋子一样无法供人继续栖息。人死了很多,幸存下来的,有些住在草草搭成的木棚里,而更多的只能呆在天空下一无所有的土地上。他们、以及马车驮载的箱柜、衣服、孩子,无所遮蔽地暴露在冷风或者阴雨之中。他们一声不吭,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们在等什么?谁能回答?
骑士们默默地走过,踏着灰白的结霜的道路。
战争已经停止了一段时间,生息却还远未恢复。尸体无力掩埋,腐烂的气息四处弥漫。没有吃的,人就只能去吃不该吃的东西。这一带已有许多人因此患病死去,在战乱后又增添了更多的亡灵。
这队人中那个为首的年轻人将深灰色粗毛披风拉了拉,裹得更紧一些。
真冷啊!已临近士瓦本边境。
这一路的惨景……风声飒飒,泛着青铜色泽的短发在风中飞舞,那青年原本就很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蓝色的眼睛越过尘世这活生生的地狱画面,直盯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辽远天空。
这个青年,洛林的公爵鲁道夫,正在前往勃吕萨尔边境伯爵城堡的路上,去同士瓦本伯爵--布隆王族的马克西米利安进行和谈。他们本是远亲,可这场战争从他们的父辈就已开始,如果不是另一个世代的仇敌勃艮第蠢蠢欲动,想渔翁得利,战争也许还将持续下去。
但是,如今谁也打不起这仗了,双方都急切盼望得到喘息。鲁道夫即位不到一年,便决定休战,向士瓦本要求和谈。
前方是座被摧毁的城堡,四周到处是围攻时投掷的大石块。墙壁砸坏了,上面没有一处完整的垛口。东边的石墙已经坍塌,大门洞开,大火焚烧后的石柱就倒在门口,砍断的吊桥铁索随风微微晃动,敲击着墙壁。
铁制的狼牙闸门被拖到城墙下面的壕沟里。隐约能看到野狗在城堡里面逡巡。
蓝天下,那一片旷野静悄悄的,铁索低微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清晰可闻,伴随着马匹沉郁的蹄声。西面的大森林就像高高的墙壁。灌木在马蹄下折断,碎裂,有时一阵寒风掠过,便传来飞鸟瑟缩的叫声。
人的心也冷得发颤。披风拉得更高,只有那双蓝色眼睛还暴露在寒风中。
"一个幸运地得到父亲承认的儿子!"
士瓦本伯爵的弟弟曾将这句刻毒的话特意送给他。
他从未见过据说发了疯的母亲--巴伐利亚的席尔格丽达,他父亲老洛林公爵的第二个妻子。她已死去多年。但在鲁道夫异母的哥哥死前,人们曾肆无忌惮地说起席尔格丽达的另一个"真相"。那是最令人恐惧的疾病,是对于一个人最黑暗的诅咒,只有基督显示神迹才能得救。而他本身的缺陷似乎也在证实着这个谣言。
席尔格丽达的不贞,有更多的"据说"--对于鲁道夫,比残疾更要命。
他的这段人生阴郁而又惨淡。没有母亲。对于他,也没有父亲。只有冰雪一样的冷,只有在冰雪中隐藏自己还在跳动的心。
大限将至,谁来继承王位,老洛林公爵已没有别的选择。
鲁道夫做了洛林的君主,谣言的声音在洛林低了下去。
踏上一片十分辽阔的平原,远远地,便看到边境伯爵那座达戈贝特时代的城堡。在冷峭的微风中,它的形像格外清晰。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上面遍布着因年深日久和山林的风留下的痕迹,在顶部的地方,沿城墙一周排布着狭窄深邃的了望口。城堡的背面,隔着宽阔的壕沟,那一边便是大森林。
来到会议大厅的台阶下,鲁道夫抬头向高高的大门望去,门已完全打开,门洞幽深,阳光无法直接进入,里面黑森森的,站在外面,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形。
从长长的石阶到门前,分成相对的两列,排列着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士瓦本黑甲武士,前十对武士每人手握旗杆,旗杆上飘扬着士瓦本金底黑鹰的旗帜。士瓦本的马克西米利安兄弟已经到达,鲁道夫一行刚来到大厅门口,他们马上站起身来。
鲁道夫放慢了脚步,使身体的缺陷不会那么突出。可众骑士的目光从他脸上滑过,便一齐落在他稍微短了一些的左腿上。
近百位士瓦本贵族和领主纷纷闪开,从他们分列两旁的长长的通道中,一位头戴王冠的青年向鲁道夫快步迎来,身后跟随着众多的大臣和侍从。
这个年轻人就是马克西米利安,士瓦本的伯爵。
他容光焕发,看起来生气勃勃,潇洒自如之中又有着几分斯文凝重。
他那双略呈深蓝的黑眼睛注视着鲁道夫,面带庄严的微笑,彬彬有礼而又不失热情地拥抱他,亲吻他的面颊和嘴唇。这位伯爵的嗓音清越而又柔和:
"公爵,我的尊贵的表弟,欢迎你来到勃吕萨尔,我早已期盼能有这种荣幸与你会晤。我真诚地祝愿天主保佑你永享福祉!"
他的叔叔边境伯爵跟在他的身后,也向鲁道夫微笑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