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写作的历史可能有二十多年,不温不火,却我行我素,这么沉得住气,还真是让人佩服。偶尔我会接到他的电话,好像从江苏某个神秘地界打过来的,听到他的声音,说话的语调、语气,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我总会觉得时间没有变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种文学气场还在。
我最早注意到罗望子是在九十年代初,1991年,罗望子在《钟山》发表《白鼻子黑管的风车》,以舒畅而富有反讽的笔调,对城市和乡村进行了一次二元对立的描写,乡村景色随着那种抒情气氛而不断流入城市,这是一次对城市的顺便嘲弄,可以看到罗望子对城市一直有着敏感的意识。对城市的嘲弄——乃是一种更加切近后现代性的“都市意识”,它与当今中国处在巨大反差和错位状态中的都市情境可能更加贴近。这种叙事不再对城市进行独断论式的质疑,也不再怀着现代性的恐慌试图超越城市,而是在对城市进行表象的拼贴中完成一次快乐的书写。那种乡村情调和城市意象,是当代小说中所少有的,我一下就被它吸引住了。
随后,又读到罗望子的《婚姻生活的侧面》(《花城》1993年)再次讲述了一个小人物如何在城市中生存的故事。我也注意到罗望子试图对城市生活意象进行拼贴,他不再想讲述一个完整的城市故事,而是去呈现城市人情感生活的侧面。城市生活在这里被“婚姻生活”加以重新规定,以家庭为单位而构成城市的组成部分。城市生活是如此硬性地给定人们以狭窄的空间。像那些从偏远地方进入城市的人,如何能在城市中找到位置呢?他的心如何能在这个并不属于他的城市安定下来呢?罗望子书写了城市对人的诱惑,对人心的重新塑造,不可遏止地对存在的超越,当代人不断把自己推入生存的困境。
罗望子一直在书写城市经验,就此而言,他即使不是独辟蹊径,也是持之以恒。中国当代文学一直为缺乏城市经验所困扰,当代小说在乡土叙事方面十分发达,几乎是超级发达,但面对城市经验却显得极其稚拙。这与中国几代作家的阅历背景有关,也与城市经验需要更加复杂丰富的思想触觉相关。可能从更深远的背景上来说,与中国没有经历一场类似以赛亚·柏林所说的深远的浪漫主义运动有关。但所幸有罗望子这样的坚持不懈的作家在探索,在寻求当下城市经验的新的可能性,或许还未必有惊人之作出现,但这些作品无疑指证着当代中国城市小说一步一个脚印的痕迹。
罗望子近年的小说写得更加自如,更加有质感,失去了宏大的历史叙事的背景,罗望子面对的城市生活只是一些片断,一些场景,一些没有历史由来的小人物,他能经营的就是当下的小叙事。但他能把生活最真切的那类细节与虚构的故事融合在一起,小说显得丰富而充沛。《鼻子》写一个从事各种行当的城市小人物俞家书,后来成为调香师,因为信任一个美女,秘方被别人窃取,丢掉了工作。香水师俞家书最后割掉鼻子,以黑纱蒙面,却也坦然面对生活,只是有些惆怅地看着到访朋友的背影。这里也没有什么大悲大恸,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行动,有的只是日常生活,职业工作,艳遇,男女的吸引与背弃,在如此日常性中展开叙事,无疑有相当的难度,但罗望子的叙述从容不迫,一点点进入人物的内心,展示出生活的那些障碍和死结。
罗望子小说有相当多的篇幅描写了农村人或小地方人进城的遭遇,他的小说始终关切小人物的命运。这些小人物也是一些边缘人,他们生活于城市边缘。罗望子的关切角度并不去写小人物的深重的悲剧,而是写他们投身于大时代寻求个人机遇而面对的困境。这些都有相当强的生活真实性,因而罗望子无须做过分强硬的虚构,只是写出小人物的苦涩,当然也有小有成就的喜悦和无奈。《非暴力征服》也是一部写小人物在城市中奋斗挣扎,小有成功而后又迷离的故事。针灸师干过推拿,竞争激烈,只好转而学针灸,他完全是半路出家,自学成才,其实是江湖郎中。为生活所迫,不得已,他开了一家小诊所,却生意很好,女人们蜂拥而至,请他扎针灸。这就是当今城市的生活,一切都是半成品,但人们也乐乎于其中。罗望子试图揭示小人物在大时代的生活状况,他尤其注重去表现当代城市生活的浮华与虚假性,但人们在这种虚假性里生活得自足且乐此不疲。
不过,罗望子也有很用力表现小人物内心骚动不安的小说,《人人都想抢银行》这篇小说就是如此。于家书(人物名字与《鼻子》略有相同),是个硕士研究生,生活实在平庸乏味,他周围的人更是如此。那些经济学家、法官、律师、美女秘书、审计员、登山队员、狱警、税务员、小报记者等等,聚集在兔哥周围,因为要摆脱平庸,做点惊人的事,给同事看,给老婆看,给情人看,或者给自己看,就想到“抢银行”,个个像模像样,各有各的说法,多少大同小?,但都别出心裁。这篇小说的构思当然极为夸张,它以漫画化的形式来表现当今城市生活的浮夸与无聊。小说中出现几个女人,小离和呢喃,还有陆忆,让人搞不清她们的真实身份,她们是三陪小姐,还是大学生或高级秘书?色欲已经不能让当代人满足,只有更离奇和荒唐的行动才能让人得到满足或停息。于家书在兔哥安排下当上了押钞员,当然,结果是另一种意外,于家书意外地成为反击银行抢劫的英雄,他腿上的伤痛成了他英雄的证明。这篇小说表现的是另一种城市经验,罗望子更乐于在虚构的空间里,来表现城市生活的空心化,除了情色,城市生活还有什么东西能让青年人平息呢?能让生活抵达真实的意义呢?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