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认为我每天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纸上纯粹是瞎扯淡。他看到我彻夜亮着灯在纸上写着那些始终没有名堂的字就愤怒。他觉得我是中了邪。父亲在北山上开垦了两亩地,他在那里种植了玉米、粟子、莜麦和马铃薯。父亲出了窑以后就上山照看他的田地。父亲不满意我的时候就会让我往山上的庄稼地送粪。那是我绝望的时刻。我无法反抗父亲,挑着装满粪肥的箩筐穿过巷口往后山走,很快我就感到肩头被挑着箩筐的扁担磨压着的疼痛,我的双腿发软,脚步踉跄,虚汗直流,但我除了咬紧牙关挺着往前走没有别的办法。那时候那山路和箩筐里的粪肥一样令我厌恶和仇恨。父亲并不怜悯我,他要看着我把那些箩筐里的粪肥挑到山上,倒在他的面前为止。
父亲不喜欢他儿子身上出现的书卷气息,他觉得那不像个男人。
父亲一直畏惧我如果喜欢了那些字和纸就不能喜欢女人了。我把心思和精力放进那些字和纸上,就不会搞女人。那是父亲真正的恐惧。
不能搞女人的男人就是一个废物。父亲说。
父亲的话就像一个谶言。
我爱的女人拒绝了我的爱情。另一个爱着我的女人也嫁给了他人。但是我没有像母亲那样伤感,相反我感觉到解脱的轻松。因为那个时候我并不想要一个女人。我想我有了女人,就会被女人拴牢在这个我厌恶和仇恨的地方。
那段时间我想得最多的是出走而不是女人。女人是男人身体的一根肋骨。我想在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是这样,我认为在现实中也应该是这样。男人只有找到自己,才能找到他的女人。出走在那个时候成为我内心的一个强烈的情结。在真正迈出离家的脚步之前,我一直在内心在精神里经历着出走和漫游。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我和一个爱着我的女孩子躲在附近的石崖下。我们互相拥抱着,我们的衣服湿透了,浑身冰凉,只有用相互间的拥抱彼此温暖。我们的家就在山下,但我们都不愿意回家。她把跟我在一起的这一天看成是她活在人世的最后一天,到了夜晚她就看成是她此生最后的一个夜晚,到了黎明她就看成是最后一个黎明。她不愿意跟我分开,分开她就再也触摸不到我了。在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她一直抱着我,她甚至抱着我站着就睡着了。东方的天色泛青的时候雨停了。她从睡梦中醒来,更紧地搂住我,她所用的力气好像是要把我砌到她的身体里。她说:我给你吧。她腾出一只手解自己的裤带。我把自己都交给你,你要我一次。她说。我闭着眼睛制止了她的手,重新抱住她。我没有要她,就那样站在石崖下。我那时没有欲望,没有冲动,也没有爱。即使是在她绝望,为爱而心碎弃生的时候我也没有。出走的愿望使我成了一个没有激情没有爱也没有怜悯的铁石心肠的人。我想我不能要她,我要了她就会依恋她或被她依恋,就会瓦解我出走的决心和意志,会动摇我对我所在的生活的仇恨。我要保持这种仇恨。这是我跟我的生活作战的武器。
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埋着矿区一对殉情的恋人。那两个年轻人,因为父母的反对不能成婚就双双喝了敌敌畏。他们在死去之后,双方的父母才为他们阴配成婚。
“我不如海桃呢,海桃死也是为爱情死,我就是死了也没有名堂。我不死了。”
她说。我们就往山下走,各回各家。
柏林墙倒塌的消息我是在L的家里获得的。
我去找L,到了他建在矿区北山的石头屋里,我看到他在桌前收听半导体,他戴着耳机,他的神情很诡异。我站在他身边,但是什么都听不到。L经常会做一些神秘的事情,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疯狂地学习英语,疯狂地踢足球,也疯狂地练习拳击。L是被城里一所会计学校开除回家的。那所学校是他好不容易考进去的,因为他和同学去电影院看电影跟负责治安的警察发生冲突被拘留,然后被送到劳改地。在劳改地他度过了十五天黑暗的时光。他是被他的姐姐用三千块钱赎出来的。但他获得自由的时刻也是他被学校开除的时刻。
L从城里又回到矿区。他成了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
L以前的梦想是做一个肯尼迪那样的政治家。这个想法对一个生活在矿区的孩子来说当然很幼稚,因为肯尼迪显赫的家族、财富和能量,不是他能想象的,他和肯尼迪生存在两个不同的国度和环境。但是他说他想做肯尼迪那样的政治家。
亲爱的公民们,在你们的手中有比我更多的东西,将决定我们方针的最终的成功与失败。现在号角又向我们召唤,去反对人类共同的敌人:暴虐、贫困、疾病和战争本身。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自己应该为你的国家做什么。
——1961年肯尼迪总统就职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