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保健站(1)

黑暗的声音 作者:夏榆


医疗体制决定了那些负伤而来的矿工必须接受七虎的裁定,必须接受他的判断和救治措施。而七虎依靠他的胆识和冷酷的意志完成了他一次次的试验。

——题记

在矿区有很多失去肢体的残疾者,那是七虎的外科手术作业。

在矿区保健站,经常会抬来一些浑身烟黑的矿工。他们躺在担架之上,担架是军用帆布做的。他们被另外的矿工抬着来到保健站。那些在担架上的伤者多半是矿井事故的受难者。或者因为冒顶,或者因为塌陷,或者是飞跑的野车,或者是运行的钢缆。总之,他们成了受难者。

七虎面对停在急救室外的伤者,保持着他作为一个外科医生的冷静、镇定和漠然。

手锯是七虎作为外科医生使用最多的一种工具。经他的手锯掉的矿工的断腿多年来已经不计其数。那些受伤的矿工躺在他面前,就如放置在木工面前的树木,七虎在下锯截断它们的时候已经没有恻隐之心。在矿区保健站,七虎作为外科医生如同王者一样拥有绝对的权力。这种权力也是体制赋予他的。比如,伤者转院需要他签字同意才能转往他处,如果他不签字,别处就拒绝接收。而通常七虎是不会签字同意来到他面前的伤者转往他处的,七虎自信于他的外科技术。

保健站邻近一条黑色的河流。在长满枯草的河岸之上,我经常可以看到扔弃的从人的肢体上剥落的石膏模型,那些和人的肢体同样形状的石膏模型丢弃在长满乱石和枯草的河岸之上,我最初看见的时候会有恐惧生出来,仿佛看见那些被截断的残肢断臂陈列在河岸之上。

多年以前,我认识七虎的时候,他还是个架鹰玩鸟痴迷遛狗的坏小子。

在矿区纵横交错的街道,我经常能看见他肩上架着鹰,手托鸽子,身后跟着狼狗在街上闲逛。鹰很吓人,漆黑的一团,眼珠金黄眼神如电,双爪紧抠七虎的肩,体态昂然,任七虎行走坐卧而不改其态。鹰的漆黑双翅在有阳光的时候闪着幽蓝的光,有时合拢,有时振翅拍击,就有风从鹰的翅翼之下袭来。鹰的尖嘴弯曲像刀,看见的人说不害怕是假的。

更让人害怕的是跟在七虎身后的狼狗,吐着粉红而绵软的舌,阔嘴,肥腮,体健如牛犊,浑身刚毛,看见人就张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叫人不寒而栗。

七虎住在东楼,我们住在平房,因为地势的起伏,也因为身份的差异,东楼在高处,平房在低地。东楼的住户多是干部,平房的住户就是矿工。我出门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七虎,看到他屋前盘旋的鸽子,飞翔的鹰,听到他家里传出来的狗吠。我听说七虎喂鹰和狗都是用肉的,这个说法令我们骇然。

我和七虎的交往一直有距离,感觉就不是一路的人。他从家里走出来,我们凑上去围着他说话的时候,他也老是爱答不理。他肩上,手里,身边有那些禽畜在,对我们就视而不见。

七虎是骄傲的,因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还因为他的父亲他的伯伯。他的父亲我们是知道的,就是一个单眼白胡子胖老汉。我们始终不知道七虎的父亲另一只眼的真实情况,能看见的只是一块永远斜罩在眼上的黑布。七虎的伯伯我们也看不见,但是知道他的样子。七虎的伯伯是个大官,在外地。每次来七虎的家都坐着军用吉普,身后跟着警卫。七虎的伯伯不是军人,但总穿着军装。不戴帽子的时候,我们能看见他脑后隆起的蚯蚓一样的疤痕。七虎伯伯到来的时候,他的吉普车前后就挤满了乡亲。那些男人女人,老汉老婆跟孩子一样好奇。他们从车窗往里看,虽然什么都看不进去,也还是看。七虎那时候就呵斥那些挤在吉普车前的人,围观的人不听话,七虎就叫他的狗冲上去。狗朝人群一叫,人们就四散跑开。七虎则神色得意,他会打开车门,坐到车里去玩。

七虎经常给家里惹出事来,要不是狗咬了小孩,要不是鹰叼了鸡崽,经常有人找上门去,但找去的人多半会无果而返。七虎是个惹不起的坏小子,除了他肩上架的鹰和身后牵的狗,还有他的伯伯,还有他的六个如虎似狼的哥哥。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看得惯七虎的游手好闲招惹是非恃强凌弱。孟二堂就是看不惯的一个。

孟二堂是个凶恶和良善兼具的人。我们只知道他在外面黑道上混,他有一帮黑道的兄弟,也有一些黑道上的仇家。和七虎不一样,孟二堂回到矿上就很仁义,在家里孝顺爹娘,在外面善待乡邻。见人三分笑,遇事七分热。也是因为这七分的热心,孟二堂就遇见了坏小子七虎。

首先是七虎的做派让孟二堂皱眉头,他看见架在七虎肩上的鹰,看见跟在七虎身后的狗,眼里就闪过轻蔑之色。我看见了闪在孟二堂眼里的轻蔑之色。我的心狂跳了一下。我感觉会有事情发生。

孟二堂扛着一杆双筒猎枪站在道路中间的时候,我看见七虎犹豫了一下。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双筒猎枪举在孟二堂手里的时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再一眨眼的时候,枪就响了。我听到一阵轰鸣,那种轰鸣使我本能地捂紧耳朵,蹲下身体,但我还是感觉到心脏受到的震撼和冲击。

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看见七虎肩上的鹰挣扎着拍击着双翅坠落到七虎的脚下。七虎肯定是吓傻了,他实际上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没什么真本事。我猜他也是听到过孟二堂在黑道的声名的。七虎没有糊涂到想吃眼前亏,他捡起受伤而挣扎的鹰带着狗躲开孟二堂往家跑。

那天,在天黑以前,我就看到一次场面壮观的火并。

火并的地方选择在河边。两拨人马,一拨是孟二堂带来的黑道兄弟,他们手里握着三尺铁棍,后腰插着斧头,身穿黑衣,望上去人群浩大。另一拨是七虎的六个兄弟和他们带来的别的兄弟,他们手里是铁锹洋镐。铁棍铁锹斧头洋镐飞舞起来的时候,河边的沙石也飞舞起来,河岸厮杀声一片。远离河岸的地方是闻讯前来观阵的乡邻。我挤在人群中间,在厮杀声起的时候,我牙齿打战,浑身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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