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厨房里，我边陪李玉荷准备晚饭，边等待冯天柱的归来。她并不用我帮手，她的手脚很麻利，嘴里还不断地和我唠家常。

她与冯天柱认识，本是媒人介绍。两人见过面之后，还要女方家里代表去男方家里，看看男方的家庭状况。这一去，让女方娘家人大失所望。男方家里很穷，穷得只剩下土豆，没有别的粮食。可中午饭吃的那盘拌土豆丝却特别好吃，让李玉荷念念不忘。她说，那之前，她从来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土豆。土豆，在这座北方的村庄，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食物。尤其，在那个年代，几乎每家人每天都在吃土豆，吃的人见到土豆胃就泛酸，谈土豆色变。女儿嫁过来还要吃土豆，娘家人自然不愿意。可是，李玉荷却坚持要嫁。家里人最终拗不过她，便含泪将她嫁了。

婚后的生活出奇的好，转年就生了一个男孩儿。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冯天柱与李玉荷却在这种贫困的日子里携起手来，为了美好的明天共同奋斗。政策好起来的时候，冯天柱学知识，科学种田，大大提高了土豆的产量。后来又种无公害的土豆，大大提高了土豆的销售价格。再后来，他又开了一家做土豆粉的小作坊。没几年，向银行贷了款，现在已经将作坊办成了厂子，村子里的人再也不用去外面打工，而是经过培训进了冯天柱的厂子。

李玉荷说这些的时候眉飞色舞，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她说，她愿意将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不是炫耀，是想告诉人们一个道理。我夸她命好的时候，她只是跟我说，将平淡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才是本事，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都在爱惜生活的人，生活怎么会亏待于他？

大多数人的一生不都是平淡的吗？那段吃土豆活命的日子，人人都是在应付自己的肚子，每天不变的样式。他们对生活极度的失望，总是在期盼明早醒来厨房里多了一些新鲜蔬菜甚至大鱼大肉，便不用再吃土豆。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不切实际的期盼或者幽怨的咒骂中渐渐地将岁月放走。

菜大体已经做好，李玉荷说只差一盘葱油土豆丝，那是他家压箱底的菜式，招待贵宾用的。当年，也是这盘菜俘获了她的芳心。

冯天柱回来了，对我表示特别欢迎。他说他就愿意家里来客人，总是能多听到一些新鲜事。

他换了外套，围上围裙，在厨房里面忙碌起来。这个男人不但在外面是把好手，在家里也毫不示弱。不一会儿，一盘色香俱佳的土豆丝就出锅了。做好了土豆丝端上桌子，冯天柱先要我尝一下。土豆丝清脆剔透，非常爽口。他很谨慎地问我口感如何。我皱着眉头，道：真怕咱们是暴殄天物呢。他紧张的神情顿时缓和了下来，一脸的笑意。

酒过三巡之后，冯天柱补充了李玉荷跟我讲述的他们的幸福生活。他说，婚后他们还是经常吃土豆，却很少吃重样的。土豆丝、土豆丁、土豆片、土豆块，煎、炒、烹、炸、焖、烩、炖。他还说那时候他答应她，如果她愿意，每天他都会让她吃得顺口，哪怕吃土豆，也要吃得开心。可是哪有那么多样子可做，关键在于要勇于尝试，要不断创新。

我突然明白了这两口子幸福生活的秘诀。这样的两个人，哪有理由不幸福呢？

［22］ 谁没有个英雄梦呢

你相信吗？有些人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次英雄，哪怕平时他是那么的平凡甚至市井。

2009 年11 月2 日星期一晴关键词：英雄市井

今天我很高兴，因为杨英雄很高兴。杨英雄是真的特别高兴，他喝了二两小酒，面色酡红，拿着一张报纸跟人家说：“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做的吗？不知道吧？让我告诉你，你过来，我告诉你，别跟别人说啊，是我，是我做的。我是英雄。你过来啊？英雄叫你呢，你听见没有啊？我是英雄。”服务员当然不听他的那些话，只当他是喝醉了的酒鬼，催促他赶紧结账走人。杨英雄显然有些恼火，他最忌讳别人这么看不起他。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想跟服务员争执。

我恰好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很“荣幸”地被这位英雄踩了脚。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英雄人物踩了脚，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我借着这个机会招呼服务员快走，暗示他这个喝醉了的家伙由我来应对。那二十岁左右的毛头小伙子看见有人出来解围，自然高兴。他一不想得罪顾客，二不想应付醉鬼，有我这种拥有黄继光式大无畏精神的人自己往枪口上撞给他解围，他巴不得呢。我想，那个时候，在他的心目中我如果不是傻瓜，就一定瞬间成了英雄。

因为踩了我的脚，杨英雄多少有些歉意，嘿嘿地傻笑了一下，露出玉米粒般黄黄的牙齿。我也冲他笑，问他，刚刚你说的报纸上是什么事情，让我也来看看。当然我也很应景地跟他说，那个服务员就是一个小毛孩子，您都是英雄了，真的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这些话确实受用，杨英雄的心头燃烧起的熊熊烈火瞬间熄灭，很高兴地坐下来跟我探讨他的英雄事迹。

杨英雄对自己的名字颇为满意，所以他先给我讲了一段关于他名字的传奇。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情。据说，他的伟大的妈妈怀孕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一位白胡子的神仙跟他妈妈说这一胎一举得男，名字叫英雄，长大了还能成个大英雄。对此，杨英雄说得神气活现，恨不得把白胡子神仙的样貌表情一并给我描述清楚。他一个劲儿地强调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在他简单的这几句话中，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了七个“真的”。我点头称是，认真地听他讲。他看出我确实没有半点儿怀疑的意思，就跟我继续他下面的话题。我想他之所以这么怕我怀疑，一定是跟别人也说过很多次，就是从来没有人相信罢了。

杨英雄自称生不逢时，若是出生乱世估计也能成为一代枭雄，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惜，在这大好升平时代，他却在父母的期许中“沦落”成一个普通人。待到父母过世，也没有看见任何他成为英雄的蛛丝马迹。说到这里，杨英雄很悲伤，没能成为英雄在他看来是对父母的不孝。可他天生愚钝，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好，最终只上到技校毕业。而后工作虽然努力，但终究还是因为工厂倒闭而下岗。下岗之后的杨英雄摆起了地摊卖菜，结果总是被城管追得东躲西藏，生意也是时好时坏。连他家那位发妻郁闷之余都会抱怨说他，什么英雄，纯粹是狗熊。他说，他最讨厌别人瞧不起他。可惜，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这句话他屡次提起。情到深处，杨英雄不免落下泪来，那些泪水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滑行，形成浑浊的河流。

最后，他开始跟我说那张报纸的事情。那是一段新闻，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小女孩儿说自己的钱丢了，不敢去学校，那是她要交给学校的伙食费，一共五百块钱。她家庭条件不好，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靠捡废品供她上学。结果，她在路上哭的时候被一个叔叔看见，那个叔叔给了她五百块钱，让她去学校交上伙食费。她感谢那个叔叔，叔叔却说“那是我应该做的”，还哄她开心，说“要是遇见那个小偷一定把他打得屁滚尿流”。这小姑娘一直想给叔叔写封感谢信，但是不知道这位活雷锋的情况，就拨打了报社的新闻热线。次日，这则题为“寻找和平时期的英雄”的报道见报。杨英雄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英雄。他说上面虽然没写他的名字，但那确实就是他，如果不是他，天打五雷轰。怕我不相信，他连毒誓都起了。真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其实，我看见那句关于屁滚尿流的描述，也就确信了此人非杨英雄莫属。我问他，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去和报社说个清楚，小女孩儿一定认识你，那样也就能被大家认可了。听到这儿，他马上摇头，说还是算了吧。那钱是我的私房钱，万万不能让我媳妇知道了，要不然还得了，再说了，做好事儿不是不留名嘛，那才是英雄所为啊。我不禁哑然失笑。

最后，我陪伴着这位英雄走出饭店，并帮他打了辆车。他本还想推脱，我说，为英雄做点事儿是应该的，您都是英雄了，这点事儿还承担不起吗？他最终在我的称赞声中拿着那张报纸欣然接受了我的好意。我看见他酡红的脸上笑容满面，然后在那些笑声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