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十年风雨(2)

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作者:章含之


乔冠华就是这样一个风流洒脱、豪放不羁的脱俗之人。记得有一次我们顺访法国,在法国外长于爱丽舍宫举行的极为优雅的晚宴上,有一道菜是鸡腿。大家都温文尔雅,不出声响地用锃亮的银刀叉一点点地切着鸡腿肉,小口地往嘴里送。冠华从来不喜欢故作姿态,刻意装扮风雅。他从来都主张自然大方的风格。这一天他吃到一半突然很自然地对法国外长说:“西方人用刀叉吃大块肉实在不如我们东方人把肉切小了再烧方便。如果阁下允许,我想像你们平时在家一样用手抓这个鸡腿,不知阁下认为如何?”法国外长也颇具外交幽默,他说:“阁下的建议实在太好了!如果您同意,我建议我们大家都下手吧!”一时,那拘谨的晚宴气氛变得十分活跃,中法双方都啃起了自己盘中的鸡腿。

又有一次联大开会期间,我们出席巴基斯坦驻联大代表的晚宴。在宴会前的交谈时,冠华与后来任美国国务卿的布热津斯基教授展开了一场热烈的辩论。周围围了许多听众。每当冠华置身于热烈的讨论中时,他往往会完全不看周围的环境,全神贯注在他的辩论中。这一次也是如此。正当冠华讲得极为专注时,一个服务员端着银盘来到他面前。银盘上面是一个很大的高脚玻璃杯,杯中是大半碗鲜红的番茄酱,杯子的外沿上摆着一圈粉红色的熟虾。银盘中有小纸餐巾和带彩花的竹扦。如果客人喜欢,一般都取一张餐巾纸,一根扦子,插上一只熟虾,蘸一下番茄酱,点头谢过服务员之后优雅地放进口中。此时这位服务员站立在冠华身边,向他伸过银盘。但冠华却视而不见,既不取虾也不示意不要。服务员见他不置可否不敢移动。我当时任冠华的翻译,轻轻推了他一下点点那大杯虾,意思问他要不要。冠华似听非听,似懂未懂,看了一眼服务员的银盘,一边还在说话,同时却看都不看地伸手把那偌大一个玻璃杯一把抓在手里,拿到胸前,接连不断地吃起虾来了,一下子吃掉了一小半。周围不少人都抿嘴含笑看着他一边吃虾,一边争论。我有点着急了,本来就没有人会把那一杯虾全拿在手里,如果冠华把这十多个虾全都吃了,岂不闹笑话?!我赶紧从他手里拿过虾杯,放回银盘,并谢了服务员。冠华却丝毫没觉得手里嘴里少了什么还是滔滔不绝在讲。后来周围听众中有个外国代表走过来对我说:“请转告你们的团长先生,我太喜欢他了!他如此雄辩,如此幽默,又如此有他独特风格!他是世界一流的外交家。他不是个文官,我觉得他是个带有诗人气质的政治家!”这位代表只知道我是中国团长的翻译,不知道我还是他的妻子。而我在听到这些评论时自然是十分自豪的。

我想如果一个平庸之辈做出冠华的那些有趣的事,人们也许会嘲笑他。但因为冠华洋溢的才华、出众的机智和渊博的知识,他的这些漫不经心的笑话却形成了他的风格。每年出席联大,美国报纸都跟踪着冠华的身影作各种报道。这些报道与照片由于冠华不同一般的气质因而也更为丰富多彩。例如那张冠华率代表团第一次就座中国席位时在回答记者问他有何感想时他仰头大笑的照片就得了世界新闻摄影大奖。它显示了新中国的气势,自信与自豪。纽约时报曾有一篇专题文章写冠华,题目就是“乔的大笑”。另一张有趣的照片是冠华游览公园时怀抱一只小孟加拉虎。当他看到记者拍照时,他大笑着说:“你们记者先生看,老虎有什么可怕?!它像只纸老虎!”这是一语双关,因为当时在联合国的发言中,我们把美国比喻为“纸老虎”(Paper Tiger)。冠华以其娴熟的外交手段以及他的性格魅力征服了国际社会。新中国在被隔绝二十多年之后首次进入联合国时,她的代表乔冠华以世界一流外交家的形象为祖国赢得了荣耀。我深信将来有一天当强加在冠华身上的灰尘洗净之后,共和国将为在她的历史上有乔冠华这样的战士而骄傲!

直至今日,每当我在院中望着那悠悠白云时总不免还会浮想联翩。假如不是那复杂的政治环境,假如没有当时外交部那“得天独厚”的“通天”处境,也许冠华和我无论在事业上还是生活上都会十分美满。可是那毕竟只是一种幻想,现实是严酷的,答案也只能是叹息!1974年夏到1975年夏这一年也就是我们唯一比较轻松的一段日子了。在那一段短短的日子里,冠华有时还能得到一些生活的乐趣。还记得1974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们从人大会堂活动后出来。在车里,我忽发奇想,提议在这难得的我们两人都有空闲的晚上在外面饭馆吃顿饭。冠华立即响应说好。于是我们决定就车中三人——冠华、我和司机杨尔纯同志。冠华说去吃涮羊肉,我们就去了东来顺,老杨停车,我和冠华先上楼。东来顺的经理见到冠华吃了一惊说没有接到通知有他的宴请。冠华笑着说今天是个私人朋友。经理问哪个国家的,冠华说坦桑尼亚。我笑出声来了,冠华捏了一下我的手还在开玩笑说总共三人,随便找个桌子来两三斤羊肉就行了,不必摆冷菜、热菜。我知道冠华说的坦桑尼亚外宾是老杨,因为他身体壮实,脸色黝黑,大概在坦桑使馆工作过。经理为难地说那天晚上所有包房都满了,只有宴会厅。冠华连声说可以可以,摆个小桌子就行了。于是在可以摆二十桌宴席的大厅里,经理在前面放了一张小方桌。此时,老杨停好车上楼来。冠华拍拍老杨肩膀说:“这就是我的坦桑尼亚老朋友。”大家都笑了。这顿涮羊肉吃得非常开心。一切焦虑和烦恼都暂时放在一边,东来顺的老经理一直留在那里和冠华聊天,他讲到东来顺的历史,羊肉片的精选,也讲到1945年军调处时代叶剑英同志等共产党在北平的代表来这里聚餐的情景。冠华说那时他也短时间来过北平,果然记起在这里吃过涮羊肉。回家路上冠华还是那样兴高采烈,说以后再去。可惜这是我们俩绝无仅有的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轻松过。

冠华十分恋家。一周五六次的宴会对他来说只是工作而已。他往往基本不吃什么,宁愿回家后吃一碗鸡汤面。他爱吃我做的南方菜,只要有时间我就亲自给他做。他说哪里都没有家里好。原来他孤身一人,保健药品从来不记得吃。我们结婚后,我从北京医院要来了十几个小小的粉剂针药瓶,把冠华每顿要吃的药——保护心脏的、血压的加上维生素,都分好放入小瓶,每顿饭后倒一瓶就都有了。即使我不在家也很方便。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看他倒出一瓶各种颜色的药片一下子往口里倒很奇怪,问他吃的是什么药。冠华指指我说:“不知道,含之装的。她给我吃毒药,我也吞!”

我在此之前的三十多年中从来没有照料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悉心照料过。直到和冠华恋爱,我才突然产生了要无微不至地去关怀照顾另一个人的强烈欲望。直至今日,我都难以置信冠华大我二十二岁,因为我从来把冠华置于我的庇护下,而冠华对我的依赖也越来越强。一切生活上的事都听我的。我从照顾冠华的琐琐碎碎的小事中得到爱的满足。我觉得被所爱的人需要就是一种最大的幸福。有时候我觉得他简直像个大孩子。后来冠华病后就更是如此了。为了让他午睡后喝上新鲜的西瓜水,我可以在炎热的夏季整个中午一粒粒地从半个西瓜中取出瓜子后搅成西瓜汁。连香蕉都由我剥去皮,切成一小段后插上牙签给冠华。我的朋友海鹰有一次看着冠华吃香蕉,开玩笑说:“章老师再这样照顾乔伯伯,将来乔伯伯会像《大林与小林》里的大林一样肉都快从指甲里长出来了!”然而,这是我的一种巨大的满足!我们初结婚时,冠华不习惯也有点过意不去,但后来他懂得这是我的一种心愿,也就坦然了。再后来,他几乎是一种依赖了。我没有研究过心理学,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深深爱着一个人的女人,都是这样地愿意献出自己一切悉心地照料、庇护她所爱的人,不论他比她年长或年少。至少我是这样的,我那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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