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克斯吓了一跳,说你想寻死?罗以南苦笑笑,说我这样的人,又如何有胆寻死?我好没用。我只想逃得远远的。远到没有人找着我。我也不见其它人。梁克斯深知罗以南非但迷恋苏曼殊还喜欢在寺庙流连,老早便说过将来说不定就出家的话。便说,那么…你真想…出家?罗以南说,此外又有何处可供我栖息。梁克斯说,你不想为陈定一报仇?罗以南低声道,我这样一个人,哪有那样的胆量。梁克斯生气了,说不是有胆没胆的问题,而是有心没心。看现今我们的山河,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多一个和尚,只不过多出一个废人罢了。罗以南喃喃道,大概此生我就是一个废人。这世上就当我没有来过好了。梁克斯更加生气,他的声音放大了许多,你真的亲眼见到陈定一的脑壳吗?你既然亲眼见到了,为什么还说这样的话?你忘记陈定一救过你的命了?罗以南依然喃喃道,他救过我一命,是呀,他救过我一命。可是他救过我的这条命我再也还不起了。梁克斯说,还不起也要还。罗以南的目光还是漫散着,心无着落的样子,他说,怎么还?还给谁?梁克斯说,好,我来告诉你怎么还:用你的命,去消灭那些杀死他的人!
罗以南呆望着他,没有说话。梁克斯说,你不是说就当你没来过这世上吗?罗以南摊开自己的双手说,你说杀死他们?怎么杀?我杀得了?梁克斯说,那我就再告诉你。跟我一起去追北伐军。他们正在前面打仗,现在已经进了湖北,武昌肯定是要打下的。横直你当自己没到这世上来过,如果你战死了,也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如果打完仗你还活着,那么你已经报答过陈定一了。
罗以南这时候仿佛清醒了一点,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梁克斯。想起梁克斯离开学校的原因,突然说,梁文琪,你离开学校就是去参加北伐?梁克斯说,当然。现在,我不再是书生梁文琪,我将是北伐战士梁克斯。罗以南喃喃道,梁克斯?好熟呀,这名字。梁克斯笑了,笑得一脸天真,然后说,猜不出来头?这是马克思的克,恩格斯的斯。罗以南又喃喃道,哦。竟如此气魄。梁克斯说,正是。这时代正是要让我们拿出气魄来。罗以南说,那你怎么又到了这里?梁克斯说,我跟表哥约好,去追随他的部队一起北伐。等我赶到广州,才知他们早到湖南了。我就一直在追,从广东追到湖南,又从长沙追到岳州。还是没追上。岳州的一个军官告诉我说,就在前面了,沿着铁路往前追。罗以南说,岳州已经打下了?梁克斯说,北伐军太能打了。真想不到呀,岳州差不多不攻自破。你不知道,我去时,满城都在放鞭。通宵都不安静。罗以南说,哦。我本想去岳州的,结果火车不走了。我只好走路走到这里。梁克斯说,幸亏如此。现在,我要在这里劫下你。我押也要押着你跟我一起去追北伐军。绝对不能让你出家。我得让革命队伍里多一个士兵,哪怕是多一团炮灰,也不能让这社会上多一具活尸。再说了,你命中不能当和尚。你也没资格当和尚。你的恩人陈定一死了。你要为他而战。你欠他的恩情,你必须回报。反正你准备像死了一样活着,那就不如好好死它一场。但更可能,梁克斯挥动着手臂,斩钉截铁着说,你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并没有死,但却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罗以南呆望着他。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同学何以有着如此的激情。他慷慨激昂的吐沫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觉得身心倦怠。
这天的夜晚,没找到客栈,罗以南和梁克斯便寻了户农家住下。农家的偏屋,堆放着柴禾和工具。梁克斯大概累了,躺下即睡着。罗以南虽然也累,却久不能眠。蚊子一直在耳边嗡嗡着,梁克斯亦不停地发出呓唔,打!冲呀!仿佛梦中正在战场。
罗以南想,是呀。既然如此,既然梁克斯这样强硬,既然要回报陈定一,既然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既然世道也不让人好活,去就去吧,死就死吧。既然一切都放下了,命也可以放下。徜若没死,再出尘世,也是一样。无非如此。总归一切都无所谓了,听凭他梁克斯摆布也同样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