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过了汩罗,山便多了。一浪一浪,碧深绿浓,一直涌到天际边。又似乎山梁一圈一圈环围着,梁克斯和罗以南便更像是两只孤零零的蚂蚁,试图一圈又一圈慢慢地爬进群山中心。沿途是破败凋零的村庄,虽有深墙高瓦的老屋,但却呈一派的寂寥。恰如一个巨人趴在那里,鼻孔出气,却站不起身。墙根下偶尔看到的老人和孩子,也都眼露惊惶,显见得是少有见到陌生人的缘故。夜晚,他们多是投宿在这样的村庄。大的不过二十几户,小的简直就三两家。他们原想找一个向导,但在寻找之间,发现军队走过遗下的痕迹很重,他们跟着这些痕迹轻易就能找到方向。
罗以南虽然情绪依然低落,但时有梁克斯的昂扬,倒也让他满心的绝望渐然散淡,几天前的彻痛似乎得以舒缓。他什么都不想,跟着梁克斯走。梁克斯说什么,他就是什么。梁克斯知罗以南平常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诸事都随大流,便也就我行我素,一任他随从。
山中幽静,树荫蔽日。虽然是夏燥时节赶路,却也不觉太热。走了一天,连偶尔的路人也很少遇到,樵夫和村民似乎也都藏匿不见。
梁克斯说,风烟俱静,天山共色。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罗以南说,你倒是会拼。竟能把吴均和瘐信拼作了一起。梁克斯说,真是瞒不过你这才子。我不过偶有思绪而已。此时此境,不由得会想起瘐信的《哀江南》。罗以南说,我也想过,并且恰是接你的后句: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返,寒风萧瑟。……梁克斯说,啊,我知道你何故会想到这句。你是不是想要表达陈兄一去,大树飘零,定一不返,寒风萧瑟。是这样的情怀,对吗?罗以南怆然道,正是啊。
梁克斯长叹说,人生有多少无奈啊。陈定一天天盼北伐军到,听说要北伐,我跟他一起坐船去青山开会,讨论我们如何支援北伐军。在路上我告诉他,我要去追随北伐军。他还说不出几天,就会跟我在武昌汇合。结果他连北伐军的面都没见着,便身首两处。
罗以南沉默不语,仿佛心口上的伤又开始流血。那颗悬着的头颅,隐约就在眼前。梁克斯见他如此,便又说,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大树并未飘零,而是更加茂盛。你不能老是伤感。你得让心肠变得铁硬,你既活在这个世道,就要习惯死亡。只能让你的悲哀在心里停留一小时。擦干眼泪,继续生活。接下来,你会看到更多人死。或许有我,也或许有你自己。罗以南说,我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你,真的觉得自己可以轻松去死吗?梁克斯说,我当然不想死。但如果革命需要,我也不会惧怕死亡。罗以南说,你没有想过阿兰?如果你死了,她会作何想?
这一刻轮到梁克斯沉默。
阿兰的泪水似乎滴在他的手背上。梁克斯望了望天。竟然是天下起了小雨。雨滴很小,一滴一滴,落在衣衫上,清晰可见。
是啊。阿兰会怎么想?临离武昌前,阿兰知他决意弃学投军,专程奔广州参加北伐。虽然百般不乐意,却也明白阻挡不住。送他出城时,尚未开口作别,眼泪便叭哒叭哒地往下落,几分钟便湿了衣襟。他给她许诺:待北伐结束,就不再与她分离。他们将永远在一起享受安乐平和的日子。阿兰却伤感万分,说只是不知北伐何时结束,也不知还没有没相聚的一天,更不知相聚之地是天上还是人间。面对自己心仪的女人,梁克斯一时无话。的确,他这一去,不是走向山水田园,而是走向金戈铁马。这是他的志向。这也是他要的人生。只是,他想要实现救国的理想之时,却不得不让他爱着的女人难过。他在阿兰的哽咽中离开,虽然心如刀绞,但却只得如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此一去,面对的是连天炮火,无情枪弹。或许命在旦夕,但他却别无选择。
雨打在叶片上,簇簇的,仿佛替代了语言。两人便无话了,只有脚步嚓嚓的轻响,偶尔惊起路边虫鸟。
梁克斯突然莫名地对着山间大声喊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风雨任平生。罗以南先是吓了一跳,听罢他的叫喊,方淡然地一笑,说你我虽然竹杖在手,芒鞋在脚,蓑衣在身,斗笠在顶,但此时此境,念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倒仿佛更加合适。梁克斯说,不,我要替苏子改上二字:回首向来萧瑟处,前进,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