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北伐军官兵以为他们度过了北征以来最痛苦的一天,却不料,后面连续几天的日子更加艰难。
武昌城下,遍布着北伐军士兵的尸体。站在稍高一点坡上,便可望见他们的最后的姿式。那些昔日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已然离世,却还只能任其横竖倒歪地堆叠在荒野外。任烈日暴晒,蚊虫爬咬。但有风起,尸臭顺着风,吹得漫天都是。几里内都能闻到味道。即使睡在房间里的床上,这些气息都流动在鼻下。活着的人们无法为之收尸,却只能无奈地长望而悲恸。几个冲动的士兵跑到南湖司令部,见到长官便请战,大声叫道,打呀!再去打呀!长官们尚且理智,说这样打下去,也是送死。得想出办法才行。士兵们却不顾了,哭道,死就死在一起好了。这样看着让人受不了。长官们一向铁石心肠,这一刻也都流了泪,说你以为我们就受得了?那也是我们的兄弟呀。
叶挺一整天黑着面孔,不愿意说话。他的独立团几近三分之二的人都在这座千年古城之下永不复返。他亲手送他们出征,却无法让他们回来。这其中还有他的爱将曹渊。曹渊被埋葬在洪山脚下,入土时,他领导的一营士兵全都来了,但却没有几个人。叶挺火了,说,把人都叫来!莫正奇红着眼睛告诉他,能来的,全都来了。只剩下这么多。叶挺听到这话,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得亏莫正奇扶了他一把。
进城的传闻也被查清。原来是有人为了抢功,私底下认为独立团如此能打,定能攻进武昌,便制造了一个谎言,诡称城已攻下,自家部队业已入城。结果却造成了更多伤亡。政治部所有人都异常愤怒。因为他们是怀着欢庆的心情,打着旗帜,手持标语,准备浩荡着进城去的。甚至路上遇到逃难的百姓,他们还大声宣传,不必逃了。我们已经拿下了武昌城,大家随我们欢庆胜利吧。百姓们大都掉头与他们同往,结果连同百姓都一起落入这个骗局。这样的骗局羞辱了他们,大家纷然吵闹着想要讨个公道。然则战时状况复杂,派系林立,除了总司令蒋介石发了一通脾气外,其它也都莫可奈何。
六日拂晓,一颗炮弹从龟山出发,落在了吴佩孚汉口查家墩的司令部旁。汉阳的城防司令是刘佐龙。吴佩孚立即电话过去责问。刘佐龙便说,哦,打错方向了。电话放下才几分钟,又一颗炮弹落了下来。吴佩孚此时方才明白,汉阳已然不保。
果然有好消息传到武昌。汉阳驻军起义,刘佐龙向北伐军投诚。总司令蒋介石立即将他收编为北伐军第十五军。汉阳易帜,北伐大军借汉阳之势,搭浮桥度过汉水,收复汉口便指日可待。
这个消息足以擦干头一日惨败的眼泪。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了汉口。政治部里,不时听到人们传说,打到汉口,定要活捉吴佩孚。捉了他,要剥脱其筋,生啖其肉,不然不足以解武昌城下之恨。
攻打武昌城仿佛被搁置下来。
各部队都已撤离火线。司令部决定,暂行调整兵力,准备攻城器材,先围死武昌,等待时机,随时进攻。
躺在医院的莫正奇却为这样的局势几近疯掉。武昌城下,非但有他生死未卜的表弟梁克斯以及刘正保、张德胜好几士兵,更有前去营救他们的郭湘梅、吴保生诸人。他们的生死全都牵扯着他的心。他的伤势毫无缓解,耳朵上的伤口开始发炎,缝了数针的胳膊已经无法抬举。医生说,再不静养,炎症发展下去,或许一只耳再也听不见了。叶挺亲自送他到宝通寺,交待医生必须治好他。叶挺说,你不可再轻取妄动。我要为我的独立团留下种子。莫正奇流着泪说,言重了。言重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叶挺没理他,留下卫兵贴身看守他,便自去了南湖的司令部。
另一个心急如焚并对汉口毫无兴趣的人是罗以南。他回到政治部,日夜如坐针毡。他脑子里全是梁克斯还有郭湘梅的影子。他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他想去宝通寺找莫正奇打听,因他知道他的伤势严重,一定会在那里。可是政治部的事情不断。他和张结子用了大半天时间为纪德甫买回棺材和敛衣,然后又为着汉阳汉口的战事忙碌不堪。几乎每时都有活儿派下来,连夜晚也不得空暇,他完全无法抽身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