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岂愿久从军
野史说过,再说正史。彭玉麟婚后三年,李沅发在新宁起事,彭玉麟随衡州协开往了新宁。他所在的部队四处搜剿李沅发,就有了前面所述与新宁书生刘长佑的相遇。
李沅发接连不断转战各地,部队疲惫不堪。他本打算攻入修仁县城休整,但修仁知县刘益谟早有戒备,以重兵守城。会军急攻不下,拖延了时日,陷入官军援兵的包围。幸得瑶山的瑶族农民伸出援手,才得以突破重围。但是部队在突围时伤亡甚众,元气大伤。
瑶山地势险峻,李沅发起初打算在这里建立根据地,设险固守。但是官军猛扑过来,封锁了广西的各个要隘。另有官军进入瑶山,对李沅发紧咬不放,切断了瑶山与外界的交通。
李沅发被困瑶山,势难持久。由于信息闭塞,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以为湖南的官军都已开到广西境内作战,新宁必定空虚。于是他决定迅速离开瑶山,率部打回湖南,仍然转返新宁,以便打击当地乡团,重振会军声威。
李沅发的这个决定,正是官军希望看到的。裕泰和向荣正想“引其回窜,聚而歼旃”。
道光三十年(1850)四月,李沅发突破官军重围,终于返回湖南。进入新宁地界,立即被乡勇部队包围。这些民兵来自各村,集结方便,熟悉地形,很容易将会军合围。
本来刘长佑有机会看到李沅发的最后失败,但父亲屡次写信催他进京参考,逼令他退出军事。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刘长佑实在不想退出。但他知道,他这个拔贡生确实来之不易,每府只有两个名额,而且是十二年才有一次的选拔。他若不去北京,错过了拔贡朝考,就失去了出任京官或知县的机会。父亲对他进京赶考寄予殷切希望,是为他一辈子的前程着想啊。刘家的祖祖辈辈,无论阳世阴间,都在指望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父命难违,前程要紧。刘长佑顾不得体味凯旋的喜悦,也顾不得乡勇弟兄们的战友情谊,将营勇交给堂弟刘长伟统带,辞别裕泰北上。
李沅发逃回新宁后,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湖南官军兵力甚强,已将他团团包围。这个造反首领叹息一声,令部队抢占大金峰岭和鸡笼山一带山地,要跟官军决一死战。官军源源向新宁增兵,向荣令部队从四面八方发起攻击。
金峰岭之战打得十分艰苦。血战两昼夜,尸横山谷,草木皆赤。彭玉麟办完文书公务,立刻拿起武器随部队战斗。
李沅发几个月来转战各地,此时只剩下二百多人。他指挥残部奋勇抗击,打到只剩十几人,躲进一个石洞内。刘长伟率领乡勇搜到洞口,将洞口封锁起来。
五月六日,李沅发出洞,企图突围,被刘长伟俘虏。刘长伟把他扎在竹轿上,抬到刘长佑的丈人李德鹏家。李德鹏派急使借了学官的轿子,刘长伟用轿子抬着俘虏送到裕泰营中。总督赏给花红一千串,刘长伟领到四百串。总督还奖给刘长伟六品军功,后来保荐为把总。咸丰四年(1854),刘长伟跟随曾国藩作战,在靖港阵亡,以千总议恤,赏云骑尉世职。此是后话。
李沅发就擒之后,彭玉麟写诗一首,记叙金峰岭之战的惨烈情状:
飞来将令肃于霜,万叠青峰绕战场。狡兔满山看乱窜,妖狐无地得潜藏。六韬胸运阴符策,七尺妖横宝剑光。灭尽长枪始朝食,书生从此卸戎装。
李沅发被俘前后,广西已经大乱。李沅发转战三省边界,为广西的动乱推波助澜,而他的败亡,却未能影响广西造反的势头。在广西的各个造反山头看来,李沅发大动干戈,只是一个试探性的前奏。他们未曾想到的一个后果是,雷再浩和李沅发的两次造反,锻炼了湖南的乡勇,也造就了乡勇的指挥员。湖南乡勇参与镇压造反运动,已在江忠源和刘长佑的带领下两战成名,不少官员对乡勇的能为刮目相看。
但是新宁之战并未给彭玉麟带来多大的快感。李沅发被剿灭以后,他告别了军旅。这是他主动的选择,也是自愿的放弃。也许这个充满浪漫情怀的书生,从来未曾将自己定位于军人。因此,在军队打算提拔他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
新宁战事过后,朝廷奖赏有功人员,裕泰查看推荐名单,发现彭玉麟竟然是个秀才,决定提拔他做个小官,升他为临武营外委,赏戴蓝翎。彭玉麟推说母亲已老,需要奉养,辞官回到衡阳。为了生计,他受清泉人杨江所聘,到耒阳为他经营当铺。
刘长佑显然属于另一种类型。他是被迫提前离开战场,为没能亲手抓住李沅发而遗憾。他并不反感战场给他带来的人生新体验。他发现自己具有指挥作战的潜力。他后来敢于跟随江忠源南征北战,这段经历给了他很足的底气。
他告别战场以后,于当年五月抵达京城,在宝庆会馆下榻。他拜会了湖南人在京城的代表人物曾国藩,从曾大人嘴里听说新皇帝不拘一格选拔人材,颇受鼓舞。据说他的老成持重深为曾国藩看重,两人初见就如故交。
曾国藩有心帮一帮这位湖南同乡,得知他进京的来意,便说:“朝考在即,荫渠兄可否楷书一纸留存敝处?国藩或许用得上。”
曾侍郎当时已奉钦命出任朝考阅卷大臣,索要楷书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如果他预先认熟了刘长佑的字迹,就能在阅卷时行个方便。
刘长佑一听,栗色的脸膛上泛出一层暗红,说道:“长佑不才,却不愿走此捷径。曾兄美意,在下心领了。”
刘长佑死也不肯作弊,结果朝考落第,但落得一个心中坦然。他留京候选教谕一职。在此期间,他打算遵照父命,进入国子监学习。
可是造化弄人,他万没料到,父母在六月份相继离世。家人考虑到道路遥远,担心他不胜哀毁,只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隐瞒了父亲的去世,只说是患了小病。曾国藩邀集同乡的官员前来吊唁,赠送十二两银子作为丧仪。
刘长佑听到讣告,捶胸顿足,当场昏厥。他心忧父亲的疾病,刺破指头,以血来向上天祷告,请老天爷多给父亲寿命。在回程中,每过一个大神寺庙,都要坚持不懈地祷告。到了城东二十里,才知道母亲在六月十一日去世,父亲也于当月十四日撒手人寰。晴天霹雳,再次将他击昏,许久才苏醒过来。他日夜抱着棺木哭号,过了丧期还只能吃粥,“柴毁骨立”,见者无不落泪。
死者已逝,生者不息。当年十月十六日,刘长佑的第五个儿子刘思谨出生。这桩喜事只是暂时冲淡了为人父者的悲哀。没过几天,他继续沉浸在失去双亲的悲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