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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为亭吏奉券入县廷(3)

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马上将所有被捕捉的嫌疑人登记在册,记录下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饮食来源,然后放了。”王德叹了口气,对小武苦笑了一下,“你放心,以后他们再也不敢不听你的命令了。事情搞得这么被动,都是他们这帮饭桶的责任。”

小武看着王德的震怒,心里有点想笑,这正是他所盼望的。本来那些饭桶的策略他完全可以阻止,至少可以及时上报县令,让县令来阻止。但是,既然这正好是一次打击他们狂悖的机会,为什么不好好利用呢?于是他保持沉默。他知道结果会怎样。

不过这时,他还要假装出一副难过的样子来劝导王德,他说:“明廷万勿急躁,这次举动虽然反应强烈,可是,我们也趁机爬梳了一下本县所有的无业男子,这个名册对将来的治理还是有用的。大族们虽然很不满,我想还不至于敢公然反抗,背叛朝廷。我们的举动虽然过了一点,但也在大汉律令的允许范围之内。明廷不必担忧,臣一定竭心尽力,尽快查出真相。”

黄昏时分,小武回到青云里自己的家中,他的弟弟去疢正在忙忙碌碌地砍竹子,闾里的后山有不少竹林,长得青翠挺拔。小武看见去疢将一根根圆竹剖成细细的竹条,非常细致。“你在做什么?”小武忍不住问道。去疢屁股对着他,弯着腰忙碌,根本不答理。小武见他这般傲岸,怒道:“你也应该干点正经事,现在正当农忙时节,田里的稻子也该匀去稗草,灌溉、捕虫这类活,都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总不能让父母这样老迈的年龄,还去侍候你吧?况且我大汉有律令,不孝顺父母,父母上官府告状者,将在脸上刺字,黥为城旦,服刑六年,严重者甚至可以处死,即便不死,将来刑满放出,也将被人嗤笑,有什么脸面去见乡里长老呢?不孝之罪,人神共愤的,他人不来嗤笑,也是宗族的羞耻。我沈氏家族虽然现在一时不顺,究竟是有历史的世家,周朝以来一直侍奉楚王,以上大夫的职位延续数百年,楚王封在沈丘,亲自赐为族姓,有典可查的。看在祖宗面上,你也该洗心革面,不要每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游荡乡里了。”

“行了行了。”去疢很不耐烦地挥挥手,“少来这套陈谷子烂芝麻的,凭你这样的窝囊废,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难道像你这样每日里小心谨慎,做那小小的亭长,就给祖宗增荣添宠了?你知道大家背地里怎么取笑你的吗?是的,完全不用背地里取笑,你说本县的游侠哪个把你当一回事?就是在青云里这块指甲大的地盘上,又有谁来畏惧你这个小小亭长?说到门风,那真是羞死了。到底是谁将为祖宗增光,现在还不知道呢。”

“你他妈的!”小武大怒,恨恨地骂出一句脏话来。他这个人在外面平日非常谨慎,口中从不流出粗鄙的言语。但是面对同产胞弟的轻蔑,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小武怒道,“这次县廷布置吏员搜捕所有不事产业的浪荡子弟,以及在乡里有劣迹的无赖少年,你本来已经上了搜捕券,就等县吏持券捕人了,倘若不是我这次恰巧调到县廷中,主管卫府家人被刺狱,掾吏们碍于我的面子,你现在已经关在大牢里接受掠治。知道他们怎么对付像你这样的浪荡子吗?我太宗文皇帝摈弃了肉刑,改用鞭笞。可是你知道每年在狱中受鞭笞而死,而罪不当死的人有多少。我们家里根本拿不出赎金赎你,你只有受够五十下鞭笞才能放出来,不管你犯罪与否。这次搜捕声势浩大,我现在也感到疑惑。虽然县令王公已经下令释放所有嫌疑犯,但是在命令发布前的仅仅三日期间,受拷掠而死的人已经不下十个。如果这次你抓进去,恐怕也是这样的下场。你活到这窝囊份上,还敢说我窝囊,还有什么资格顶撞我?”

去疢的脸这时憋得通红,好半天,他才扔出一句话:“大丈夫死便死了,又何必像你这样谨小慎微,活得这么卑贱。我不稀罕你的恩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什么时候我救你一命也未可知。如今天下汹汹动荡,谁是英雄又怎么说得定?”

见弟弟已经恬不知耻地说硬话,小武怒极,很想上去给他一个巴掌,但是回味了一下他后面那句话,脸色不由得变得煞白。他本能地伸手抓了抓,想找根竹子做支撑,心中似乎预感到一点什么事情了。

小武知道弟弟对自己的不满由来已久。自己老早做的这个亭长,可是成绩一向不显著,家里的钱财却消耗了许多。本来前几年还有数十亩薄田,这两年日渐蹙缩。因为朝廷的规定,想走仕途,从底层小吏干起的,要先估算家产,达到一定的数目才能任用。而且每年十月将近年底的时候,就得上报家产数目一次。一旦家产减少到不符合规定,应该立刻自动辞职,不必等到上面发文解除。这大概也是朝廷防止贪污的一种手段,因为家产达到一定数目,做官必定不以搜刮为务,而会以荣誉为第一目标。然而说来可怜,小武家产稀薄,去年的计核数目已接近为吏的底线,若非靠着李顺这个乡里长老的面子,不可能继续留任。父母也已数次提出让小武放弃这个职位,全力回家耕作经营产业。可是小武受了那李顺的流毒,执意不听。要不是因为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恐怕他会北上长安,要求进宫为郎中侍奉皇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有多少殷实人家的子弟,都曾怀过接近皇帝,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的梦想,而他们最终大多一无所得,老来贫病之后,破帽遮颜地溜回家乡。

小武的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头子,面色黝黑,手指粗大,一副多年劳作的迹象,小武和去疢的争执,他也听到了,起初他默然不语,最后在饭桌上,他还是忍不住了,感慨地对小武说:“你这孩子,不为我们两个老人,也得为你的兄弟考虑啊。现今我们都还活着,你们兄弟也不能分家。如果这点田产日复一日地就这样削减下去,到时该怎么过呢?”他把手中的筷子重重拍下,显出一副对进食毫无兴趣的样子。

母亲也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沉默不语。她是这样一种人,从不主动发表意见,兴许是因为自卑吧。一个一辈子艰辛劳作,目不识丁的妇女,坚信男人是一切的主宰,她对儿子只有爱。虽然从丈夫嘴里,隐隐觉得儿子或许有些不对,但也拿不准。当小吏固然贫穷,可也并非毫无所得,每当和乡里妇人在一块织布洗衣的时候,她犹能觉察到别人对自己有一丝潜藏的尊敬。毕竟当上小吏就有升迁的可能,而一旦升迁到较高的位置,就能主宰这个里、这个乡,甚至这个县所有人的命运。从心底里,她隐约是支持长子的,她多么希望能像某里有个儿子在外地任官的妇人那样,被全乡尊敬地称为“太夫人”。这样的称呼原先是专门给予公卿夫人的,但民间的百姓早已降格到用来称呼二百石官吏的父母了。那听起来该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死亦无恨啊!

“大人不要急躁,”看见父母沉默,小武惶恐地离席请罪,不过还是温和地辩解道,“当年文帝的侍臣张释之,家里是南阳的富户,父母双亡,酷爱读书,只和长兄在一起过活。长兄资助他进京,侍奉文帝为骑郎。可是十年过去,也没一点升迁的机会。当骑郎又没有薪俸,反而要长兄月月给他寄钱花费,他当时也慨叹道:‘久在长安,做这不咸不淡的官。把哥哥的家产都耗尽了,不如回家种地吧。’于是愤然写了辞职文书,准备弃官回乡了。可是当时的中郎将爰盎很赏识他的才能,急忙向皇帝请求留下他重用。文帝于是召他见面,问他国家大计,他侃侃而谈,让文帝非常满意,当场给他升官,后来一直做到廷尉,成为九卿重臣。世事变化,怎么能说得准呢?如果张公没有机会去长安,他的才华也将永远埋没了。臣从小遍读群书,未必比那张公差,只是没有机会施展罢了。臣的老师李公曾经带我见过相士,相士说不出三年,臣也有发迹之望。大人何必如此急躁,不能安忍于一时?只怕三年后,这青云里的里门就要改造加高,以容纳臣的怒马轩车才行呢。”

听小武这么一说,母亲的脸先展开了,这个老实的妇人,听见儿子引经据典就心里欢喜,虽然她并不全懂儿子的话,但是她知道儿子识了很多字,是有出息的。她知道县廷的狱史,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识字,别人耕作勤勉,可是要想为吏,还未必有资格呢。她开口道:“武儿,你说的也是,你父亲只是担心你没有他们那运气,一辈子被白白耽误了。都怪我们家贫穷,让你连个妻子也娶不起,唉!”说到这里,她显得颇为愧疚。

“都是做儿子的不孝,”小武道,“让母亲这么担心,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说不定儿子将来娶个公卿世家之女,震动全县,也未可知呢。”

“不要异想天开了。”父亲不屑地说,“你一个小小亭长,说什么娶公卿之女,如果有二百石的官员肯把女儿嫁给你,那就是祖宗之福了……好了,你也别跟我争,你弟弟这个样子,真让我忧心,他交游的朋友,我都很看不惯,但是我又不能做得太偏心。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武不大喜欢父亲,特别是不喜欢他嘲讽自己的语气,他知道,父亲看不起自己。但是有时看到父亲风霜露宿地耕作,又觉得很感动歉疚,所有那些对自己的指责都仿佛烟消云散,毕竟他也不容易。他对自己的嘲讽,大概是失望之余产生的愤懑吧。算了,不去理会这些了。小武想起刚才的事,脸上又一阵潮热,他忍住气,严厉但压低声音地说:“大人再休提这个竖子--大人可能不知道,最近广陵一带局势不稳,而豫章郡地当兵家要冲,恐怕麻烦不少。本县的几个豪族也蠢蠢欲动,豫章太守陈不害已秘密下达了朝廷文书,要全郡十八个县令、长、丞、尉密切注意本地局势。刚才这个竖子言辞闪烁,只怕有什么奸诈诡秘的事隐瞒着我们。我也知道卫府一向招纳游侠大盗,但太守府已向本县增派甲士,估计他们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只是事情如果真的和去疢有牵连,那我们都逃脱不了干系。朝廷法令说得明白:‘知奸不告与同罪,皆弃市秦汉时代对死刑的称呼。。’除非我们捕捉案犯自首,方能免除。哼,我现在真是心如乱麻呢。”

母亲急道:“你一定要好好劝劝他,别再和坏人往来。他从小不爱学书识字,可毕竟是你的同产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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