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跟着小武,跨进了高辟兵的屋子。高辟兵的家人和奴仆也刚从惊慌中恢复过来,朱安世带人绑住高辟兵的时候,他们几乎个个吓瘫了。
高辟兵的妻子靳莫如,出自三辅西汉时期,长安京畿地区分由三位官员治理,称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后也成为三位官员管辖的地区之称,辖境相当今陕西中部地区。高门,是江都侯靳石的女儿。年龄不大,看上去大概才二十岁,一副婉嫕娴静之态。但似乎和高辟兵的感情并不融洽,因为她刚才看见丈夫的尸体,脸色固然有些苍白而无一丝血色,眼泪却连一滴也没有,眼光中倒隐隐露出一丝轻松。
小武走近她,语气沉重地说:“高夫人,请节哀。都怪下吏没有尽到职责,致使高府君壮烈殉职。等下吏料理完这帮贼盗,再写爰书秦汉时代司法文书的名称。自劾,向皇帝陛下请罪。等廷尉报文,下吏当解衣伏诛于西市,以慰高府君在天之灵。”
靳莫如螓首低垂,叹道:“府君能为国效忠,战死城阙,也算没有辜负皇帝陛下的恩典了。沈君年少果断,大家都看在眼里。妾身思量,刚才的事,不管什么人来,都不可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如果被贼盗劫走高府君,丢失了冲灵武库,恐怕东南一带都将生灵涂炭了。”
这是第二次听到冲灵武库的名称,小武心中一跳,脱口道:“冲灵武库--下吏从未听说,在什么地方?”
靳莫如沉吟了一下,道:“沈君自然不知。本来这是朝廷的秘密,在本郡,除了太守陈不害府君,和妾身的丈夫高府君等少数几个长吏之外,是谁都不知道的,然而这帮贼盗竟然晓得,可见他们的来历绝不简单。说起来高府君也未向妾身提过这个武库,不过妾身的父亲曾经官拜将作大匠,知道一些朝廷在全国的建筑规划。妾身也是当年出嫁前,偶然听家父在闲谈中说起的。”
“那么下吏实在多嘴了,”小武道,“高夫人刚才真不该告诉下吏。”
靳莫如盯着小武看了一会,微微摇了摇头:“倒也无妨,贼盗刚才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只怕也瞒不住。况且妾身看出沈君是个果敢的人,关键时候不会拘泥小节而误了大事。妾身之所以告诉君,就是想让君下定决心,去轻松应付这帮贼盗。无论如何,君已没有退路。”
小武点点头:“多谢夫人信任。不过这回的事情的确麻烦,贼盗有备而来,人数达到五六百之巨,而县廷的县吏能胜任武器的不到二百,而且下吏没有料到这后来的事,刚才急躁敦促进攻,箭矢都快耗尽了。下吏--想借高府君的兵符节和印绶一用,想来夫人应该知道他收藏在哪里。”
“妾身知道了,”靳莫如一点也不惊讶,“君想借他的兵符发郡兵?的确,现在只有征发驻扎在洪崖里篁竹营的郡兵来才能成事。不过,沈君不知道吗?光有都尉府的符节和印绶是不行的。这个,妾身也曾听父亲闲谈时说过。”
小武踱了两个圈子,叹道:“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太守的符节和印绶合用,即便我们这里被贼盗斩杀得干干净净,也不会有一个郡兵敢出来救助。军律的规定也真有些掣肘,擅发郡兵者,本人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长少全部弃市,甚至亲属也要髡钳为奴……唉,看来我们真的是毫无希望了。”
“是啊。太守的治所新淦县离这里至少有二百里,即便是用速度最快,级别最高的‘置传’,没有两天也不能来回。更何况江都官道被贼兵堵截了,附近邮亭只怕也遭到了攻击,哪有驷马的轻车可以驾驶呢?”
小武很惊异地看着靳莫如,觉得这女人头脑真不简单,考虑问题面面俱到,毕竟是世家公侯出身的子弟,见多识广。但那高辟兵怎么就跟傻瓜似的呢?真是太不般配了,自己刚才还要假装去哭这头肥猪,若不是他这么没用,哪会如此轻易就让贼盗闯进官署。他以为他是谁?淮阳太守汲黯?真是可笑,人家汲黯从小行侠敢任,赢得四方豪杰的敬佩尊崇,他的正直、刚强、果敢连皇帝都有点忌惮,由此名闻天下,号称“直黯”,当然可以“卧治”,郡中也能井井有条。人家的威望在那里,哪个贼盗有胆子敢去惹他?而这头肥猪,除了每天在厨房打转,或者是躺在床上蓄肉,简直就没干过正经事。就他,也想学人家“卧治”,简直是他妈的异想天开。
“夫人真是文思缜密。”小武低声求恳道,“下吏认为,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到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然后……可以考虑诈刻太守府的印绶和符节,这……恐怕是最后的办法了。”
“什么,”靳莫如吃了一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伪造六百石以上的官印,是要斩首的。”
小武无奈地撇撇嘴:“下吏代理县令事,发令击斩群盗,致使二千石长官被害,按律已经够斩首了,反正只有一个头,干脆拼着多斩首一次,也要杀了这帮群盗,为高府君报仇。”
靳莫如轻叹了一声,轻声说:“其实君何必自责,我并不怪你。他本身不胜任职位,已经有目共睹。等我回到长安,一定要家兄上疏皇帝陛下,力陈君的功劳,准许向少府纳钱赎罪。家兄现任御史中丞,能够经常出入宫禁,亲近皇帝陛下,陛下说不定会采纳他的意见。”
小武的心陡然猛跳起来,惊喜交加,暗想,难道天可怜见,让我碰到了贵人。他赶忙屈膝跪下,急道:“夫人的同产兄睢陵侯靳不疑以忠直敢谏名闻天下,如果他肯为下吏上疏皇帝陛下,陈明下吏刚才的两难境地,下吏即便这番战死,也不枉了。”
靳莫如倒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君何必多礼,先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危难才是。”
小武满面通红,激动道:“私刻八百石以上的官印,的确是要弃市,但现在也委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舍命一搏。不过还有个难处,如果伪造太守的印绶和符节,那个印绶还好办,符节则有些麻烦。我们无法知道篁竹营符节左半的齿纹形状,齿纹对不上,立刻就会暴露。下吏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伪造御史大夫寺下传的文书,以天子的诏命征发郡兵,再加盖都尉印,手执都尉符节就可以了,那样就根本不需要太守符节。”
“啊,”靳莫如轻叫了一声,“伪造皇帝信玺,罪行更重,那是要腰斩的。”
小武道:“弃市和腰斩,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死得更痛苦些罢了。再说,伪造御史文书,不一定要皇帝信玺,有御史府的封印就可以。县廷的文书下吏看过不少,并非每封都有皇帝信玺。况且大汉的《贼律》有明文:‘矫制,害者,弃市;不害,罚金四两。’即便是伪造皇帝诏书,只要没有造成很坏的后果,也只是罚金四两。这些看似矛盾的律令,今天倒成了救命良方,当初制定法律的萧相国等人也着实考虑周到。恳请夫人赶快找出高府君的印绶和符节,下吏立刻伪造诏书和御史寺的印信,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派人驰奔篁竹营,征调郡兵击贼了。”
靳莫如长长叹息了一声:“看来也只有如此,请沈君稍候。”说着转身走进内寝。
小武拉过婴齐,道:“我知道婴君擅长制印,请君立即刻制一枚御史大夫印,我来起草诏令。”
婴齐的脸色煞白:“令史君真的不要命了?”
“谁不想要命。”小武按了按剑,“可是现在你有好办法吗?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全部揽下,和你无关。刻制印信,很难判断是谁的手笔。而书写文书的笔迹很容易辨认--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自己都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