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们的谈话,小武心里暗笑,这个郭破胡,倒是个鲠直的汉子。当初我帮他私下交了八百钱给平阴县廷,也算是没看错人,这人以后倒可以为我所用。他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唉,还不知道这次能否保住性命,虽然斩获了这么多的贼盗。的确,当今皇帝太老了,做事稀里糊涂,如果他一点不顾及我的功劳,命令将我处死也是可能的。”他叹了口气,望着远处薄暮夕阳下的赣江,命令道:“好了,敲钟。”
众兵士呼啦一声围拢了来。小武大叫道:“现在大家立即驰归篁竹营。长史丞和佐吏回去清点人口,将伤亡和捕斩情况记录到尺籍秦汉时代,军队登记功绩的簿册。,明日一早来都尉府上交。由都尉府掾吏发文,递交长安丞相府和御史大夫寺。等诏书一下,即可论功行赏。”
兵士一阵欢呼,然后整理车驾,这行兵马在尽情的杀戮之后,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程之路。夕阳照射在他们闪亮的甲胄上,和赣江粼粼的波光交相辉映,辨不出是鲜血,还是流萤。
都尉府的阙楼上,王德瘫成一团,斜靠在栏杆上。刚才他完全靠着一口气强自支撑,现在贼盗被杀得干干净净,他的精神陡然松懈下来,浑身的力气立即烟消云散,像鼻涕虫一样瘫软。小武命令道:“把王明廷先扶进都尉府休息,叫医工来。没有受伤的县吏,今晚就在这里宿营,不要回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挖个大坑,把尸体掩埋起来,立个碑,宣扬一下王明廷击斩群盗的功绩。”
众县吏也几乎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们摇摇晃晃地打起火把,有一小股没有回去的郡兵在教他们搭帐篷,县廷的小吏们在这些方面是不内行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刚才杀戮的战场,现在只能看见一支支的火炬,照着尸横遍地的风景。那些尸体大多没有头颅,因为击斩他们的兵士将头颅全部割下带走了,要等到明天各人把自己的斩首级数登上了功劳簿后,才会把那些头颅还回来。这些无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给现场平添了许多狰狞恐怖。残疾可怕,不完整的尸体也照样可怕,虽然这种残缺对尸体本身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小武也基本上快要虚脱了,他随便找了张床,一摊开四肢,就昏死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天色还没有完全大亮,虽然他很累,但也许意识里仍保留着难以言传的兴奋,所以睡得并不特别沉。他佩上剑,走出里门,外面的帐篷也很安静,兵士们一个也没醒。那些无头的尸体们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惨白。他吸了口气,似乎空气中还荡漾着浓厚的血腥气息。但是他的心情还好,因为那些尸体似乎在给他凭空增加着信心,你不会死的,有了我们,你的皇帝一定会赦免你所有的罪的。他的眼前似乎有点幻觉,好像那些尸体们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裂处正在一张一合,代替着嘴巴的功用,在对他进行劝慰。小武爬上阙楼,坐了下来,阙楼很高,地上全是血迹和箭矢,是昨天贼盗射上来的。小武眯着眼睛眺望远处的赣江,清冷的凉风从江上吹来,带着氤氲的水汽,钻进人的脖子里,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已经快中秋了。”小武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太阳渐渐地升了上来,清冷的江水有一半染上了红色。小武舒心地伸了个懒腰,转过身,爬下阙楼,往王德的住处走去。
“明廷,你还好吧。我们下一步该好好拷掠一下朱安世了。”小武说,“下吏相信,他背后一定有指使者。如果能拷问出来,我们就有可能免罪。”
王德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如果避过这劫,我宁愿封还官印。这个县令我当不了,等到长安报文下来,我这条命还在,马上上疏告病。现在的事,你干脆一起处理吧。你的确是天生的吏材,但愿皇帝陛下能领会你一番苦心。”
“那好,明廷你好好养病,下吏就不打扰了。”小武拱手告辞。
他回过身子,走到院子里,婴齐正在那里等着他,悄悄地说:“刚才都尉丞公孙都的妻子来了,要找君说话。我说你出去办事了,让她在县廷等候。君是不是去看看,公孙君死得真惨,整个人都被朱安世这疯子砍成了肉酱,我还不敢告诉她呢。只说尸体被暂时封存,等明日县廷主持,一起发丧。”
小武哦了一声,烦躁地说:“她来干什么,我听说公孙都的叔叔是当朝丞相公孙贺。追捕朱安世的文书就是丞相府发下的。本来这类文书都要先经过御史大夫寺,因为公孙贺向皇帝陛下请求,以抓获朱安世来换取他儿子的赦免。公孙敬声原先官拜太仆,秩级中二千石,因为贪污被下廷尉狱,他等着抓获朱安世来救命呢。”
婴齐喜道:“这是好事啊,现在沈君捕获了朱安世,正好献给公孙君侯,公孙君侯一定会很感激君的。他位高权重,只要他肯向皇帝陛下美言,请求赦免本县丢失二千石长官和矫诏之罪,王明廷和君都应该会没事。”
小武皱着眉头:“婴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啊?我总觉得其中有不可解之处,公孙贺怎么可能有资格跟皇帝陛下谈条件?真让人百思不解。”
他们边说边走到县廷,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子正等在那里。那女子三十多岁,满脸横肉,看见小武,她气势汹汹地说:“朱安世那狗贼在哪里?我要手刃了他,为我夫君报仇。”那个男子也上前一步,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我是公孙都的亲同产弟弟公孙昌。请沈君带我去见朱安世。我阿兄死得好惨。”
小武脸色凝重:“二位请节哀。都尉丞君为国捐躯,下吏等都很难过,但是也不可意气从事。朱安世此人可能牵涉了重大谋反阴谋,他又是皇帝陛下下诏名捕的重犯,我们现在不但不能伤害他,反而要好好保护。等到诏书下达,再槛车征往长安,让皇帝陛下亲自发落。大汉律令,槛车征召的犯人,如果路上有差错,斩主管的官员。不过,过两天我们可以作适当的审问,你们二位可以旁听,只是不能带刀剑进县廷。”
公孙昌当即变了脸色:“家叔乃是当今丞相葛绎侯公孙君侯,你知道不知道?他要一发怒,你这个小小的县丞只怕要家破人亡。我劝你还是放聪明点,况且皇帝陛下下令逐捕朱安世这个狗贼,本来就是全权委托家叔办理的,如果槛车征召,肯定也是丞相府下达文书,你看着办吧。”
小武感觉心头冒火,他深吸口气,强笑着说:“那好,丞相府报文一到,下吏就请求王明廷让君跟随槛车,一起进京。反正二位也不会再待在豫章郡了,要护送都尉丞君的灵柩回长安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终于憋出一句,“二位先请回,明日县廷给高府君和公孙丞君发丧,你们也先去准备一下吧。”
四个人鱼贯走出县廷,还没出院子,迎面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几个仆从跟在她身后。公孙昌和公孙都的妻子望见她,不约而同地叫道:“邑君,你也来了。”那女子回答:“是的,妾身特意来看望沈武君。多亏了他的果敢,才抓住了朱安世,还全歼了朱安世的徒党和梅岭群盗。”
小武这才发现原来是靳莫如,赶忙施礼道:“高夫人也来了。都怪下吏办事不力,死罪死罪。”
靳莫如道:“沈君过谦了,妾身刚才收到家兄的书信,他还不知道豫章郡的变故。妾身准备回书告诉他,过些日子就回长安。如果押解朱安世的公务,沈君肯亲自接手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同路啊。去了长安,妾身带你去见家父和家兄,也许他们能帮帮你。我知道你现在麻烦不少。”
小武感激地说道:“有邑君从中出力,加上令尊靳君侯、令兄靳中丞关照,即便不成功,下吏魂归九原,也要结草以报大恩。”
公孙昌二人冷眼看着小武,奇怪地对靳莫如说:“邑君,你怎么还这么感激他?若不是他们守职不力,哪里会引来这么多群盗?现在都尉和丞属都惨遭杀害,豫章郡治理不力的臭名将流播天下,他们这帮小吏,实在是死有余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