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在一起吃饭的几个人里,王三表老师是最有个性的一位。这种个性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他比较内向,不喝酒,也不怎么太和大家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就面对着一桌子饭菜,抽烟发呆,或者低头兀自看书,两只脚不停搓地——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英博物馆里那个叫卡尔的犹太爷们。其次,他的口味比较独特,一般大家都觉得好吃的地方,他会说“我不怎么喜欢”,“实在吃不出哪儿好来”……他们文化人管三表这种范儿叫特立独行。
我问过三表:“你觉得什么地方好吃,咱们下次去那里行不行?”每次他都不置可否,问得次数多了,有一回他磨叽了一句:“我同事开了个小餐馆,别提多牛逼了。”我哭着喊着要去,但三表每次都看着我,然后摇摇头:“你们电视台的,太没文化,那地方不适合你……”靠,吃饭看单位,还有这等事?
当然,三表他们单位是令人景仰的,那是个名叫三联的生活杂志,实际上是人文类的周刊,发行量仅次于《故事会》。我对他们一直非常崇拜,但了解不多,只知道那里文化人扎堆儿,光是叫“伟”的就有朱、苗、蔡、李等好几位,或许正因为伟哥比较多,他们的记者编辑一个个看上去跟三表一样,都挺鸡鸡积极向上的,特招人喜欢。这种单位的人居然有开小馆子的,稀罕啊,那应该是什么风味的呢?三表这人不地道,去年秋天他说是家云南馆子,年底又说是上海菜,今年元旦他居然说那儿的皮带扯面好吃得不得了……我心里痒死了简直。
终于,春节前,三表答应带我去吃一次,但是有前提,我必须跟他先去看一场话剧。“话剧!”我十几年没看过话剧了,又不需要泡妞,也没犯什么其他错误,为什么要看话剧?但为了吃这顿饭,我忍了。几乎没打瞌睡,还真把话剧看完了。“嗯,这会儿你看上去有点文化了,”王三表表扬我说,“你带没带书啊,最好是英文的。”吃饭还要带书干吗?“要么我先回趟家,家里好像有一本《于丹论语心得》。”“算了算了,”三表一脸鄙夷,长叹了一口气,带我上了出租车。
这是个小四合院,门框上挂着牌匾写着“无腾斋”三个大字,“还有叫这么怪的名字的饭馆呢?”我嘀咕了一声。三表听见了,不屑地说:“从陶渊明诗里找出来的,你没读过吧?”“当然当然,电视文盲嘛。”我赶紧说。进了门,就看见到处都是书架,还有古琴吉他等乐器。是饭馆吗?我犹豫着坐下,有点冷,哆哆嗦嗦地,我问三表是不是可以点菜了?三表说:“点什么菜啊?”然后把老板喊了过来,“二德子,我们五个人,你看着上点东西。”老板笑呵呵地答应了一声哎,转身去了后厨。
不对,这老板看着眼熟……哦,这不就是刚刚的话剧《茶馆》里,用“流嘢”广东话演巡捕二德子的那位嘛?瓦,出版餐饮话剧三栖明星呢!我激动地站了起来,但迅速被三表喝斥住了:“淡定,去书架上找本不太丢人的书看看吧。”说罢自己从兜里掏了一本英文原版书放在了桌上……这家书店,不,饭馆,怎么那么多理论书籍呢?找来找去,我挑中了一套《丁丁历险记》……喂,连环画怎么啦?三表你也不至于把身子侧过去假装不认识我吧?
等我就着一本丁丁,喝了两瓶啤酒,桌上居然还是空空如也,不对呀?“服务员,能帮我们催催菜吗?”我喊了一声。三表赶紧过去跟老板赔笑脸:“不急不急,这位爷是电视台的,没文化,新闻联播国庆稿子里‘金秋十月丹桂飘香’,他都能写成‘肉桂飘香’,就只知道吃……”我本来想辩解两句,但看到左面看《国富论》的爷们和右边读《LonelyPlanet》的姑娘都向我投来了同情的小斜眼,只好闭上了嘴。
好在“二德子”很通达,歘!歘!歘!纸锅四季豆和小煎豆腐上了桌,随后主菜紫姜黑鱼也到了,那叫一个麻呀!据二德子说,就因为这道野生花椒做的菜麻得太离奇,客人经常饭后麻醉着离开,丢东西无数,现在书架上挂的七八条围巾都是被麻翻的客人遗留的。鱼吃完了再吃下面的紫姜和魔芋,只觉得上下嘴唇抽搐得痉挛。这时,同桌的老魏不失时机跑到后厨,亲自下了碗酸汤扯面……哎呀,多好吃的东西啊,我风卷残云,才不管王老师在边上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饭馆嘛,本来就是吃饭滴,为什么要装成社会科学院呢?再说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的英文原版书是什么,《凤凰社的密令》连环画嘛,陈乐都看过原版,一点都不高深,切!
后来我背着三表又去过几次无腾斋,见到过一个叫苏珊桑格格的作家在朗诵她的《黑花黄》,还遇见过一个叫老颓的在那里抚古琴,还有一次他们那个叫海涛的帅服务员弹吉他唱维族歌……怪的是,客人们都在拿这东西情绪稳定地佐酒。我不!“来个红烧肉,我就喜欢里面的肉桂飘香的味道……”菜比文艺下酒,这是我的真理。
如果您哪天路过平安大街,在小巷深处找到这家文艺餐馆。你也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客人问服务员有没有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哎呀对不起,”服务员歉疚地笑着,“外面那位先生拿出去看了,不过今天新来了陈冠中的《盛世2003》,您要不要看?”——这时候你不要以为这里是阅览室或是书吧,它确实是一间饭馆,一个挺神的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