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人与海(13)

海明威短篇小说集 作者:(美)海明威


 

他舒服地靠着木板,难受的时候就忍着。鱼稳稳地往前游,小船缓缓地穿过幽暗的海水。东边吹来的风掀起一阵小浪,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松开了。

“鱼,这对你可是坏消息呀。”他说着把他的护肩麻布袋上的钓绳挪了挪。

他虽说有点儿舒服了,可还是很难受,只不过他压根不想承认自己很难受罢了。

“我不信教。”他说,“可我要念十遍‘天父敬启’、十遍‘万福玛丽亚’,保佑我捉到这条鱼,我保证如果捉到它就去朝拜科布雷童贞圣母。这是个承诺。”

他开始机械地做起祷告。他累得有时候连祷词都记不起来了,过一会儿又念得飞快。“万福玛丽亚”比“天父敬启”好念一些,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候。阿门。”念完他又加了一句,“受福的童贞圣母啊,请祈祷这条鱼死去吧,尽管它很了不起。”

念完祷词,他觉得好受多了,其实跟先前一样难受,或许还更难受了,他靠在船头木板上,机械地活动着左手的几根手指。

这会儿虽然微风轻拂,可太阳热辣辣的。

“我最好在伸出船艄的那根细钓线上再装上鱼饵,”他说,“要是大鱼下定决心再跟我斗一个夜晚,我还得再吃点东西,而且瓶子里的水也不多了。这地方估计什么都钓不到,只能钓只海豚。不过,趁新鲜吃的话,估计海豚味道还可以。希望今夜能有只飞鱼跳上船。可我没有什么亮光能吸引它们。飞鱼生吃最美味了,都不用切碎。现在我得留着力气。基督啊,原来我可不知道它有这么大。”

“不过我还是要杀死它,”他说,“就算它再了不起。”

尽管这么做很不公平,他想。可是我要让它看看一个人能干多少事儿,能吃多少苦。

“我对孩子说自己是个怪老头儿。”他说,“现在是时候证明我所言非虚了。”

虽然以前他证明过上千回,但是现在统统不算。现在他要重新证明。每次都是崭新的,他证明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以前的成就。

它要是肯睡会儿就好了,那我也可以眯会儿,做梦去看看那些狮子,他想。他不明白,为什么梦里剩下的,大多都是那些狮子?别胡思乱想了,老头儿,他警告自己,靠在木板上歇歇吧,现在什么都别想了。它正在出力拉纤呢,你就尽量歇着吧。

时间流逝,马上就是下午时分了,小船还在缓慢、平稳地往前走着。微微的东风给船添了几分阻力,老人随着小浪头的起伏轻轻颠簸着,背上绳子勒痛的地方现在觉得轻松、缓和多了。

下午,绳子一度又往上浮,不过大鱼只是稍稍上来一点儿,就在比先前浅一些的水里接着往前游了。太阳照着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脊背,所以他知道鱼已经改变方向,往东北方游去了。

刚才见过大鱼一面,所以现在他能想象出它在水中游弋的样子:紫色的胸鳍像翅膀似的大张着,竖起的大尾巴一路斩破黑暗。不知道它在那么深的水里能看到多少东西,老人心想。它长着一双巨眼。马的眼睛小得多,却能在暗中视物。以前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当然不是漆黑漆黑的地方,可视力几乎跟猫儿一样好呢。

他不断活动手指,再加上太阳炙烤,现在左手已经完全恢复了,于是他开始把绳子的牵力移给左手,同时耸了耸背部的肌肉,稍微移了移绳子,换换被勒痛的地方。

“鱼啊,要是你现在还不累,”他大声说,“那你就太奇怪了。”

现在他累坏了,也知道夜色马上就要降临了,于是尽量去想一些别的事。他想到了大联盟的赛事,对他来说,他们都是“大联盟”,他知道,这个时候,纽约的扬基队正在跟底特律的老虎队比赛。

我已经两天不知道那些赛事的结果了,他想。不过我一定要有信心,必须对得起大球星迪马乔,他什么事都干得漂漂亮亮的,就算脚后跟的骨刺再疼都不畏缩。话说回来,骨刺到底怎么回事?他问自己。骨头长出一根刺?我们打渔的人都不长骨刺。脚后跟长根刺会不会跟斗鸡脚上装距铁一样疼?斗鸡被啄瞎眼睛,甚至双眼,还继续斗下去,我觉得我肯定受不了。跟那些强大的飞禽走兽相比,人类算不了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个待在水下暗处的动物。

“除非有鲨鱼来。”他大声说,“要是真的来了鲨鱼,那就只好求上帝可怜可怜它,也可怜可怜我吧。”

你觉得大球星迪马乔会不会像我这样,这么长时间一直守着这条鱼?他想。我敢说他肯定会的,而且守的时间会更长,因为他年轻力壮。他爸爸也是个渔夫。不过他的骨刺会不会疼得太厉害?

“我不知道。”他大声说,“我从来没长过骨刺。”

夕阳落山的时候,他为了增强自己的信心,回忆起当年在卡萨布兰卡酒馆的往事:跟那个强壮的黑人大汉掰手腕。那个黑人来自西恩富戈斯,在码头工人当中力气最大。他们俩胳膊肘抵着桌子上的粉笔线,前臂竖直,手跟手紧紧扣在一起,整整僵持了一天一夜。两个人都想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面上。大家的赌注下得很大,煤油灯下,人们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可他的两只眼睛只管紧盯着黑人的胳膊、手和脸。僵持了八个小时后,他们开始每四个小时换一次裁判,好让裁判睡觉。他和黑人的指甲盖都出了血,两人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和前臂,那些下注的人在屋里进进出出,有的坐在靠墙的高脚凳上观望。酒馆的墙壁是木板拼的,刷了亮蓝色的漆,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黑人的影子高大威猛,微风吹来,灯光摇曳,他的影子就在墙上来回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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