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晚风中深深吸了口寒凉的空气,忍不住咳嗽起来。宿疾旧病尚未完全痊愈,在这个夜色阑珊的时分发作了。他懊悔自己的鲁莽,这位俞小姐和自己远未到可以开启心扉、吐露心声的地步。自己一时的冲动,结果真是得不偿失了。他心里越悔,咳嗽声就越沉重。天知道,在他身心俱疲的时刻,病痛如影随形般登场了。
(十)
孙连文所猜不错,那一刻在甬巷里出声咳嗽的人,就是孙啸伯。但是,他并没有看到儿子手执美人手、欲诉衷肠的模样。之前几分钟,他在书房里正为老友邹震邀请一事左右为难。去留是个问题,可是生存是更大的问题。他急需了解陈仓这伙人的真实面目,更想先行下手,驱除王县长这个虎视眈眈之徒。可这一切,光靠坐守陈仓是无法如愿的。但,他又有不能离开陈仓、离开孙宅的苦衷。
他犹豫了好半天,提起笔放下杂念,在铺开的白纸上挥毫,意气贯注所至,墨迹淋漓,一反往日的风格,竟是一幅纵横捭阖的章草。正酣畅淋漓写到一半时,前面院子里幽幽箫声响起,顿时令他停住手中笔,啪地一声丢在桌上,重重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再无其他选择,只有去西安了。儿子深坠情网,不能自拔,从这袅袅的箫声中一听便明白了。他吹箫是自己亲手所授,闻音知意。伴随在儿子身边的这个女子,是值得花费心思来对付的。当然,还有那些跟她前后出现在陈仓的不速之客们。
他顾不上收拾书案上的残余,披上衣服,就着月色匆匆向前,路过儿子院外时咳嗽了一声,根本没有理会里面的情形。他此时要出门安排尼庵里蛰居的党玉昆的遗孀孤儿。他这趟出门,得预先告知,有个极难拿稳的事情,也好预备着。在前院,他取了些银洋,叫上两个心腹家丁带上枪,趁黑出了角门,按照走惯的路线过去,夜半前到达了渭河码头,留心察看周围的动静后,他留随从在黑暗里侦伺,自己从斜道过去,在尼庵后院轻轻地拍门。
白夫人想来是已经睡下了。开门后,她倦态毕现地打了个哈欠,悄声问:“孙先生,这时候来,出了什么急事吗?”
孙啸伯掩上院门,随她进了屋子,点亮了油灯,在昏黄的光线下看了看这慵懒倦怠、眉目间显现出几分俏丽的女人,脑海里油然浮起八个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他这些年往来尼庵后院无数次,印象里从未对这女人有如此感觉。是因为她往日里穿戴齐整,面含凄苦神情,遮掩去了本色,今夜由于倦困忘记了掩饰?还是因为他自己的神思纷乱,这一刻压抑不住色心?
孙啸伯垂下眼睛,盯住地面的罗砖,不去看她单薄的月白色绸衣下凹凸有致的身躯和生涩的双眸,说:“我要出趟远门,去西安。大约得有些日子,先来知会一声。要是不急的话,耐心等我回来。”
白夫人狐疑地问:“去西安,有什么急事?”
孙啸伯说:“陈仓这边的琐事,得在西安解决。我考虑多日,觉得不能再拖了。明天一早就走,早去早回。”
白夫人点点头,默想片刻,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低声说:“西安那边也许比陈仓还要人心险恶,你小心点。”
孙啸伯心神旌动,但没有表现出来,笑了几声说:“多谢关心,我会留神的。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白夫人方才这一握似乎是无意之举。孙啸伯既然没有异样,她也就顺水推舟般松开手,抹了抹胸前的一点皱褶,说:“那……祝先生一路顺风,马到成功。”